书法文化浅谈(翘楚·阳盛全:笔之魂)在线阅读
本报记者唐湘岳(右二)与轮椅上的阳盛全合影。
湖南省醴陵市泉湖路的一条小巷,两棵月桂树守着一户人家。轮椅上的老人,就着黄昏稀薄的日光,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握笔写字。写不动了,老人把毛笔交给家人,总要看着他们在院子里用水把笔洗净,在树上挂好,才肯回房休息。这位老人就是从湖南省书画研究院退休的国家一级美术师阳盛全。
无字天书
“取笔来。”2012年3月11日,长沙市第八医院重症监护室,昏迷十五天后,阳盛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获知自己中风瘫痪、全身只有右手还能动的事实后,病榻上的他发明了“写空”的游戏。
指密、掌虚、悬腕、管直。躺着的阳盛全坚持自己的“八字执笔法”,唯一能动的右手带动笔尖在空中流转。四年来,他每天都要写上几个小时的“无字天书”。
阳盛全从小与书法结缘。童年时代得益于乡师周岳松的指点,传授笔法。“我的小手在他大手的把持下,一点一横,稳稳实实,轻重缓急、提按顿挫,骨力健,架子稳。他不拘一格,指导我习过柳字、颜字、何字、苏字、黄字……”
“速来报到,学费我来解决。”1958年5月,在关山月的推荐下,阳盛全进入中南美专国画系学习,不但用心习画,这四年还被他称为“埋入古碑帖的四年”。
起初,阳盛全以农民画家名世。1959年,建国十周年经济建设成就大展在北京农业展览馆为他专设展区,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对其中展出的巨幅国画《战后》尤为赞赏。画卷上,一位农妇正利用冬修水利的间隙,给怀里的孩子喂奶。作品气韵生动,笔力老到,用人间最温馨的意象,表现出了一个时代的风貌。
而练字则成为阳盛全在逆境中的支撑。1968年2月13日,新婚38天的他被捕入狱。罪名:里通外国,理由是他曾给《苏联妇女》杂志投稿。
“与世隔绝,这倒是自我浇铸的机会。”阳盛全发现,水滴在水泥地上,有类似墨汁在宣纸上的沁润感和层次感。于是,在“风都吹不进”的囚室里,他首创水字法。
乡亲探监带来的羊毫笔不出一个月就写坏了,阳盛全就改用手指写。
入狱前,阳盛全曾在很多工厂义务教过职工书画。有一次,一位他不知道名字的女工过来探视,见其右手食指和中指都磨破了皮,地上的水字还带着血色,很受震撼。身无长物的她借来剪刀把自己留了好些年的大辫子给剪了,等分成十多段拿给了他。
“阳老师,您试试能不能用?”看着一下子变为齐耳短发的姑娘指着光秃秃的笔杆,阳盛全才明白过来。
含泪取出其中一小绺,用绳子固定在原来的笔杆上,这样的“人毫笔”陪伴了阳盛全4700多个日夜的牢狱生涯。被问及刚出狱时的情景,他笑了笑:“重获自由就一个想法——写更好的字,画更好的画。”
1991年,阳盛全得到彻底平反,1994年,正式入职湖南省书画研究院。
阳盛全膝下无一儿半女,侄儿阳继先是他的爱徒。伯父瘫痪后,阳继先、汪亮珍夫妇把老人接到家中照顾。
“不写到体力不支,老爷子是不肯松笔的。”汪亮珍说。
我有我法
水,大号斗笔,一块水泥地——这是阳氏水字法需要的全部工具。
自20世纪80年代起,伴着阳盛全弟子的足迹,这种“大地当纸,清水为墨”的方法逐渐风靡各地公园、广场。1986年7月,应中国科协和国家教委之邀,他带领弟子在全国科普教育大会上当场演示了这种练胆练识的教书育人方式。
2016年2月12日,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程仁正手把手教学员写的第一个字——不是传统的“永”字,而是“龍”字。“阳老师当年就是这样教我们的,”程仁对记者说,“他突破了传统的‘永’字八法,要求我们写八个字:龙飞凤舞安齐潮九。”
阳盛全在《墨海指南》书稿中指出:“‘永’字八法确实概括了汉字许多有代表性的笔画,但它没有正式的横画和竖画,只有短横和带钩的竖,也没有‘戈’笔,而‘龙飞凤舞安齐潮九’八个字几乎蕴含了所有汉字笔画和结构。‘龍’字的横画多达10处,有长横、短横,有细腰横,有粗腰横,有抬肩横,有压尾横。有平稳如镜,有一波三折,有独当一面,有相互呼应……写的时候要用脑,注意它们的细微区别。”
阳盛全刻过一枚压角章:“我有我法”,表示对于书画创作的个人取法。对于青少年教育,他有自己的主意。从1989年到现在,其弟子在各项赛事中捧金夺银,作品被上百家馆院和国家各级文化部门收藏。
“我没有什么绝技,只是在实践中加深了对孩子的认识。在我看来,孩子不是一群群的,是每一个,这一个,那一个。对孩子的教育要顺势而为,顺每一个人的势。”阳盛全的教学用心用情。
学生徐忠厚说:“我随阳老师八年,有时没了回家路费,都是阳老师给;看我衣服烂了,阳老师还请来裁缝为我量尺寸、做衣服。穿着老师赠送的衣服,要有多温暖就有多温暖。”
2015年10月15日,瘫痪后的阳盛全又一次住院。医生诊断:脑出血后遗症,血管性痴呆。
“伯父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了。”阳继先告诉记者,“现在要看到伯父完整作书一幅几乎不可能,不是‘爱’字少了个‘友’,就是‘树’字少了个‘寸’。”
记者在采访中亲见阳盛全写字,笔下来来回回的,大部分是人名。了解得知,这些都是学生的名字。即使记忆弱化,这些名字在老人头脑中依然刻得很深。
满满一柜子学生寄来的信中,记者似乎找到他对那些孩子念念不忘的原因——
“南京这几天极热,晚上也睡不好,总是做梦,脑海中总是您的身影,总是和您在一块儿习字画画。”
“从我选择古典文献事业以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持观望的保守态度,认为它太冷门,没前途。接到您的来信,备受鼓励,心中充满了感激……‘冷门必有奇用’,我会永远把这句话铭记在心。”
“我45岁从狱里出来,就再没有想过成家。虽然没有自己的妻儿,但追求书画艺术于我而言就像追求爱情一样,学生有的喊我爸爸,有的喊我爷爷,他们都是我的孩子。”阳盛全说。
字品人格
阳盛全《墨海指南》400多页手稿,犹如一本小楷字帖,每个字都端端正正,不急不躁。他在这部书稿中将世间流行的字分为三种:一曰名气字;二为功夫字;三是才气字。
1993年,阳盛全在采访时说,他要求自己的学生都以写才气字为目标,“书法教育要有立体观念,要从品德、情操、志趣等方面全方位入手,而不是简单的点横笔画传授。”
徐忠厚在美国时,每隔几个月就要给老师打越洋电话,自己抽不开身时,也千方百计托姐夫、同学去看望老师。
1984年,阳盛全开始免费教8岁的徐忠厚书法。当时稿费还是他唯一的生活来源,租住在长沙市东屯渡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农舍里,一张床,一个灶台,卧室就是厨房。每逢周末,徐忠厚都要去老师家里待上大半天,阳盛全教完书法就给学生做饭。
1985年11月,年仅9岁的农家子弟徐忠厚,在21世纪中日青少年书法展中获最佳奖,次年3月,应邀赴日挥毫。记者接踵而至,他一遍一遍地说:“奖品前,掌声中,我首先想到的是阳老师,我是站在他的肩膀上去攀登高峰的。”
1989年,徐忠厚的父亲和哥哥相继去世,阳盛全知道后找来还在读初中的徐忠厚,鼓励他读高中,并一直供他到大学毕业。
1989年11月、1990年2月、1991年10月,阳盛全连续应召到人民大会堂、中国妇联、全国政协、怀仁堂等向中央领导汇报讲演。“书法教学只是手段,目的是振兴中华。要讲究字格人格、书品人品、道德书德。骨法用笔要体现中国人的硬骨头气概和精神。”他的话振聋发聩。
1991年10月,中央电视台将阳盛全与弟子的故事拍成纪录片《墨海新蕾》,播出后反响热烈,在海内外华人中掀起学书法、爱祖国的热潮。
如今,80岁的阳盛全依然在求索。身患多种疾病,老人每天却只睡两三个小时。“我给自己算了笔时间账,很紧迫很紧迫!要给弟子一滴水,自己就要有一条河。我想给自己多充点电。教青少年书法意在培养他们的爱国情感。”
阳盛全有写诗的习惯,在狱中也一样——
“你来了,孑然一身,带着空空的行囊。大地在脚下如此辽阔,众星在头上灿烂发光,精神上的富有使你胜于国王。”
…………
湘潭大学研究生阳晓把爷爷的219首狱中诗手抄下来,放在宿舍床头。
“笔是有魂的。爷爷说:‘综观各路成才之道,究其功夫涵养,结合个人经历,深知:一人品,二学问,三才情,四思想。具备四者乃臻完善。旨在多读书,广见闻,有胆有识,目标明确,才能超凡脱俗,境界高远。成大器者,无不热爱生活,厚积薄发,融传统技法、时代精神、个人风格为一体,除此之外,纵有绝世之资,穷年之力,也难登高雅。’”阳晓说。
在阳盛全的笔记本上,记者看到他2002年写下的“遗言”——“我患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有突发死亡可能,曾经‘文革’坐冤牢,不怕死,如今倘若死了,不开什么追悼会,看遗体有什么在医学上有用的部分,或全部贡献人类社会,或火化、骨灰育林。”
(本报记者?唐湘岳)(本文图片均为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