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长的手指
筷子是东方的标志,是东方人伸长的一对手指
加利福尼亚大学名誉教授怀特说:“用刀叉、手指和筷子吃饭的三类人,都以强硬的态度维护自己的餐具。”说得不错,作为人类延续自身的本能之一,吃饭能看出一个民族的很多细节。在众多的民族中,中国人是最著名的筷子一族,对于一个心仪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来说,接触这种文化都是始于学着使用竹筷。
有时候,使用的筷子的熟练程度总是很奇怪地和学说汉语是同步的,汉语说得顺畅了,筷子也差不多就算拿稳了,这里边的窍门或是拿捏的火候不好掌握的主要原因在于,它是内生于这种文化之中的一种自然行为,就好比你要学着吼几嗓子京剧,也许并不太难,但要把一句唱词放回到一首完整的剧目中去从头演唱,难度一下就出来了,因为这句唱词本身并不能单独脱身一种习成的文化环境的,需要适度的、它自己就能熟悉的生态空间,那是一个民族习惯的呼吸或是气流本身,它的吐纳与收放、它的控制力道与一切跟声腔有关的东西,都会集中在一起,成为一个自为的麻烦胶结,那是在用声音画像,是用真气在跟一种文明发生对流。这种交流的隐性的奥秘跟书法的圆转或是气脉巡行也是相通的,它或许还跟诗词的意境或是木工手上的巧劲是相通的,这一点实际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乒乓球,这也是中国人的一项思维游戏,是这个民族特有的复杂而讲究心手相应的游戏,它是火候的拿捏,是控制与反控制,是用了阴柔加狠劲而致人于死地的“心胸”。别的例子又类如中国象棋,或是围棋,或是精细的手工艺品、或是杂技,或是体操,或是跳水,都不是一味地使蛮力,都有着类似筷子的平衡对称的手上功夫。
筷子可谓是中国人的“第五大发明”,并且,这个发明无疑要比“四大发明”还要早,也许并没有经过直接用手抓的阶段,而是,自远古时期起,人们看着眼前的熟食,就自然地折下了两根棍子,搓捏着从火堆中去夹取食物,从那以后,这两根细木棍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中国人的手了。
筷子与刀叉
北大校长蔡元培曾与巴黎大学欧乐教授讨论到筷子与刀叉:“早在3000多年前,中国人的祖先也用过刀叉,不过后来因为了礼仪,出现刀叉会被人视为凶器,再说,中国烹饪技术大有改善,不需要就餐时还一块一块地割肉,所以从商周起就改用匕和箸了。”
西方人以刀叉为餐具,右刀右叉,却也温文尔雅,在一片开花的杯盘中,笑谈间将眼前的一切一刀一刀地割下,再一一叉送进嘴里,想起来,使用这种工具的人定然满脸满手是毛,递进嘴里的东西总有几分生,永远都在含笑咀嚼着某种生猛血腥的味道,至少当年来中国通关的英国人给大清朝人留下的就是这种印象。
中国人的吃饭工具是竹筷,一大群人张着眼睛,三根指头轻轻搓动,筷子就带着伸长的手指的意愿将碗里的东西夹过来,他们不用担心刀划伤了手指,他们的筷子是那样长,眼睛总是盯着别处,天下竟也没有夹不到的东西。这大概算是一个不错的比较文化的入口。
从工具入手来比较中西文化的异同也许真的会有不错的发现,一边是刀叉,一边是竹筷,双方时时都在一种紧张的对峙之中,工具在此,就看一边用刀叉可以宰割到多少东西,一边用竹筷又能夹到多少。假如都是初次使用对方的手形与刀法,两只手都会生硬无比。
竹筷一直活动着,在宇宙中存活着,富有诗意的,很有人情味的,与手指连在一道的,很具中国哲学意味的存活着,而搓动着筷子的手是另一幅图画,是一种活动着的天地人三才并一的哲学图画—这幅画永远也没完成,宇宙不灭,它便会不停地创作下去,就像佛家的创作论—以心为镜,随意转动,山川江河,日月星辰,此外,鸟兽、虫鱼、花草、树木、风云、雷电,时时毕现。
中国的艺术正是由此产生,心灵生长于自然,终年累月,绚丽而又复归自然,艺术便是拓展的自然,注入心灵活力的自然,艺术是凭借自然而存活的,就如同筷子原本生于竹林,但它一直都还活着。
刀叉是钢铁的武器,锃亮微寒,它首先是从矿石中提取有用的元素,没用的先自扔掉,这多少都会带点侵略的意味。选矿、高温磨炼、钢水流出,再引入事先设置好的模具陷阱、成形、抛光、上色,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对自然极具强力的工业过程,它的本质就是消灭自然,制伏自然并让它为自己服务。
热恋并习惯制造现代工具的双手历来都会有些洋洋得意,任何的动物,都可以被这样一刀一刀地割开,当然,他们也不会惧怕别的任何一个民族。光是刀叉的寒气和锋刃就足够树立起他们的自信。还有雪白的餐巾,刀叉碰击的悦耳的金属之声,又把这一切装扮得十分文雅。带着刀叉的精神上路,再以外国文学作品为例,《白鲸》、《老人与海》揭示的都是人与地球上最险恶环境的残酷争斗,指示着人类生存的极限,类似的还有《热爱生命》,直接关注人类生命最悲壮而热烈的张扬,《鲁滨逊漂流记》则揭示了一个男人最隐秘的渴望和人性的张力,《唐?吉诃德》表达的是与一切真假敌手的悬殊搏斗—他们全都是战士,是向外宇宙冲锋的,有着征服一切自然也包括自己生命的顽强的战士。
在刀叉的世界里,在刀叉的哲学意蕴之中,最精良的枪炮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就成了他们当然的追求,而与中国人崇尚自然的本性有很大的不同,也许,这就是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明本质区别所在。
禁忌与迷信
筷子与中国人的生活密不可分,吃饭、祝福、禁忌,几乎都和筷子有点关系
中国人和意大利人都吃面条,意大利人吃时是将叉子戳在面条上,翻几下手腕,裹得稍微牢靠些,然后小心翼翼送入口里,整个过程必须小心。麻烦的是,他们吃不了热汤面,因为旋转起来很不方便,还可能把碗弄翻。看中国人吃面就从没这么多麻烦。
不知道西方人有没有对刀叉的崇拜,或竟至于以此作为图腾,中国文化倒是有不少关于筷子的禁忌与迷信。比如,吃完饭时不要将筷子横跨在碗上,因为这让主人觉得你还没吃饱;比如,从捏筷子的位置可以判断这人的婚姻的远近;比如,婴儿过百日,长辈就会用筷子在宝宝双眉间点一颗红痣,俗称吉祥痣。
新房建到上大梁时,木匠就会用红线系上七根筷子,挂于正门的大梁之上,七七四十九天以后,被吊示众的妖魔就算散了妖气,新屋从此吉祥安泰。
中国文化中从来就不缺少这种神神怪怪的东西,考察起来,其实很多都跟吃有关,为什么会密集到吃上面?我以为是因为吃饭对于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总是一件大事,所谓“民以食为天”、“雷都不打吃饭人”、“饱汉不知饿汉饥”,甚至一个人将被砍头前,官府也会爽快地拿出酒肉,以便将死的人别做饿鬼。而在民间,比如,农妇总会这样教自己的小孩,小男孩吃了猪脚的脚叉找不着媳妇,吃了芝麻会生虱子,估计这是因为猪脚总会有些不净的毛,小男孩不想吃而又吃得太快,很快就把这乡下的美味吃完了或是扔掉了;芝麻也一样,粒小容易撒落,农妇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只好编些可怕的故事以阻止小孩吃得太猛。
这是儿时的禁忌,长大了则是大人的禁忌,《儒林外史》《范进中举》一篇记载:知县请范进赴宴,摆出银筷,范进一看吓着了,拒不入席,知县赶紧又换成象牙的,范进还是不入席,直到最后换上白木的,范进才心安理得地接了木筷。这多少可以说明中国人对吃饭的珍惜,能吃,有吃,能活着,就算是人生一大福份,虽然没有祈祷,没有感恩,但他们的心里却从不缺少对食物的感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