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式大木
木头作为最基本的建筑材料,在建筑中一点一点地生长,或直着身子,或横向勾连,或以彩绘,或以油漆,乃至大面积、大体量的技术问题和规格之类的东西解决,在房屋定型化的基础上就走得越来越顺了。
再来追索一遍木头在建筑中的生长史,经过汉代美学高度夸张、异常单纯简洁的粗线条轮廓与古拙的艺术化铺陈,中国的建筑获得了跟大地相连的力量,以及速度、运动以及磅礴气势,至唐代,多种建筑风格平等交融。只不过,那气势都是唐朝的,宏伟整饬,开朗大方,我们现在已看不到多少唐代木建筑实物,但从一些绘画或是别的艺术品中,我们还是可以从斗拱的结构、柱子的形象、梁的加工等细部看出来,这就是一个艺术已能与结构统一的时代,随便一个细节,都能让人感受到它的雄阔气势,它那砥砺万物的胸襟,在超脱了绚烂的喧嚣之后,简洁而舒旷,朴实又庄重,这些都使人把它和整个唐朝相联系,并从中萦回那灼灼其华、青春曼妙的盛世景象。
佛宫寺塔,继承了唐代建筑的风格
辽、金、西夏时代,唐代盛世气象的惯性还在继续,“唐风”进一步流衍、传播与细化,辽代建筑基本是是吸取唐代北方传统,并和本民族的工艺结合,这一点从现存辽代的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木塔可以看出,基本上还是唐代的建筑文法。
《营造法式》或许是中国建筑的八股文,图为《营造法式》中的建筑结构
宋代是中国建筑发展的又一个里程碑,有宋一代,人们的审美焦点转到了各种自然对象上来,所谓“格物”,一方面沉溺于对过去时代的回忆,同时又开始迈进与现实生活的亲切依存。宋人讲以理入诗,此“理”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不是法理,更不是黑格尔的“理念”,而是“天理”,也就是“灭人欲”而后得到的结果,此“理”一开,传统就朝着“道统”更巩固了,柏杨所说的“酱缸”大致也就在此时定型。与此相对应,在建筑上,北宋政府颁布了《营造法式》,对随后的建筑的特色定位影响深远,这是一部有关建筑设计及技术经验总结的完整著作,在记录了官家大式、大木等做法及建筑体系外,它还上循礼制,作出了一些严格的硬性规定,无疑,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开头—就像同代的理学严重地侵扰到人们的私人生活领域一样,这部《营造法式》更像是中国建筑的八股文。
规矩定制独统,风格固定,想象力不再,主体建筑千篇一律,这倒也正好使人们的审美视线从各类建筑组合一下转入了园林,谈北宋、南宋的建筑,最具活力的部分只有到园林中寻找,所以说,园林跟宋朝的结合乃是因为再度被禁锢了理想的文人士大夫一时的兴味与寄情所在。
元代建筑 云间第一楼
蒙古贵族建立了一个疆域广大的军事帝国,马蹄疾疾,征战似乎只为在地图上圈占更多的地盘,表现在建筑上的特色也一样,用料草率,常用弯曲木料作梁架构件,许多构件被简化了。
清朝建立至1840年鸦片战争近200年的时间,由于修建宫殿,木构架艺术在实践中得到加强。清代承接北宋政府的《营造法式》,也颁行了类似的官方文件:《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对涉及到建筑造型等具体做法再一次做出了自己的规定,什么屋顶的举架(决定屋面的坡度和抛物线)、屋身的柱侧脚(决定外观收分)、柱生起(形成檐口上翘弧线,还可校正水平视差畸变作用)、木构件的卷杀、梭柱、月梁(变直线为柔和曲线)等,都有明确的规定。
规定既多,建筑,便越来越只需要根据施工图复制了。只可惜这种施工图在中国文化的历史上也不算多,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征:重文史,薄技艺。最多的只有诗歌,而匠人之类的书,为上大夫文人所不屑,所以关于古代建筑的理论除了《营造法式》和《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别的就再也不好找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梁启超特别看重这两部书的原因,早在梁思成读哈佛大学建筑研究生的时候,梁启超就将《营造法式》寄给他,希望儿子能破解它。
民间工美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建筑,作为人类每天作息的居处,以及突显在地面上的最集中的实物,建筑当然是一种最大并且是最确信的文明化石,无疑,任何建筑,哪怕它简单到极点甚或粗陋不堪,只因为它是人的居所,就都是一种难得的记录,而当它们只要在地面上存活了一百年以上,就都可因为它们的实物记录作用而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在很多国家的规定中,任何建筑只要上了七十年,就自动地进入了文物保护范畴)。至少,当我们想尽办法一窥它们的真面目时,我们可以想见前人是如何生活的。而那生活也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任何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就像建筑也是文明的一部分。
建筑作为最可信的文明的实物,使用的是人在其中、人行其中的三度乃至四度空间的语汇。这里边不仅有材料、构造、造型、装饰等看得见的部分,也有文法、工艺等不是直接看得见的部分—当然,它一定都是可以看得到的,这就又像建筑的使用部分——都是它的空的部分,这就很有点老子哲学的意思了。
不错,建筑艺术就是创造空间的艺术,就是如何把“没用的”那部分作得最好。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手艺好的木匠在民间受到“拔高”似的盲目崇拜的原因,因为他们都有“看不见”的手艺,都有神秘的有时甚至要和鬼打交道的“法力”。很多人都会说,木匠会在给房屋上新梁时看到“鬼”或是神,或者,在为一具棺材扣板的时候看到一个神秘的身影,有些是木匠有办法“收拾”的,有的则是因为“一个躲不过去的灾难”要来了,所以,神神秘秘的棺材木匠就叫主人赶快预备家中老人的后事了。
木楞房
尽管有些技术秘而不宣,但好些民间高超的木工技术还是留了下来,比如傈僳族的木楞房,由于受制于其材料和经济水平,他们一直只能以比较简单的竹、木、土、草、石片等材料盖房。木楞房状如一个大木匣,四周用长约5米、粗20公分的圆木横架,屋顶以木板覆盖而成。墙则一般用长度相等(5米以上)的圆木两端削成凹凸型,然后交叠成长方形作壁,四壁着地托住房梁—所以又叫千脚落地房—用横木固定,整幢房子不施一枚铁钉,也不留一丝缝隙,这才叫真正的“天衣无缝”。
由于大部分时候的民间建筑和官方宫殿类建筑的工艺并没有明显的区别,加之类似《营造法式》和《工程做法》等官方建筑文法的强制颁行,所以,对一个中国人来说,真正要看到有点民间“原始”工艺和“手工”特色的建筑,最好是到各个少数族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