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乱”这个字在古人心中蕴涵着极伟大的神秘意义。
之所以这样说,当然首先是从古代音乐与诗赋的角度来看的。除了与“整(有序)”相对的古汉语意义之外,乱——是上古乐曲中表达末尾高潮时的段落名称。《楚辞-九章》中常有“乱曰:……”。《史记》、《论语》中也都提到过“关雎之乱……”。可见,它是相对于(倡)唱、少歌等形式的一种独立的乐式。戏曲中将与典雅的昆腔相对的秦腔、二黄、弋阳腔、罗罗腔等等“野嗓子”统称为“乱弹”。无独有偶,在著名的《慢商调•广陵散》古琴传谱中,继“正声”之后那十段,也被称为“乱声”,似乎寓意着自由发挥的极点。尽管并不好听。
古人为什么在歌赋最关键的地方使用这个字,这其中有多重含义吗?
从古代哲学和文字学上来说,应该是有的。
可以肯定地说,“乱”绝对不仅是一个术语,一个名词,更重要的——它是一种思想,一种比喻。
2
混乱无序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人们早已从不同的方面认识到宇宙的原始状态:即无序。物质无序才会产生摩擦,产生火,产生运动。近代科学界诞生了著名的“混沌学”,直接的成果即薛定谔的量子论;其实古希腊赫西俄德早就说过:“万物来源于混沌”。(《神谱》)苏格拉底也曾肯定地宣称:“风平浪静对世界有害,狂风暴雨才会使事物永存”。(柏拉图《泰阿泰德篇》)至于我们的老庄列御寇等宗师,也早就阐述过混沌的原理。尤其庄子,他在《应帝王》一篇中将“混沌”人格化,并认为会因人类的雕凿而死。大气流变、海洋气候、漩涡、生物链、血液、噪音、战争、股票指数、人类行为、思维、梦、内分泌等等,无一不是混沌的产物。
音乐,是一切艺术中最具有混沌气质的艺术。
相信听过拉威尔或巴托克作品的人,一定会为那种绚丽纷乱,极度多元化的配器所折服。但是,在印象主义之前的西方古典音乐中,除合唱以外,深刻表现出混沌美的作品并不多。音乐更多地被运用到宗教所带来的秩序中。巴赫、亨德尔或威瓦尔弟等人就是明证。他们就象绘画中的埃舍尔一样,是人类使用数学精神制造完美的最高权威,同时也是对三维透视的讽刺——因为那永远是非自然的,人文的。事实上,中世纪的宗教也是反自然的。作为歌剧作曲家和哲学家瓦格纳出现之后,为西方音乐的解放提供了氧气,他在《革命》中彻底地写到:“我要将现存事物的秩序摧毁”。他的理由是,一切仇恨,不平等和权力的划分,都是因为有“秩序”。把这种理论放到音乐上,象征主义就出现了,虽然那时还不能完全脱离传统对位法,但是统一的和谐开始被打破,千篇一律的和声开始被喧嚣的配器干扰。
不过正如英国音乐家布林德尔在《新音乐——1945年以来的先锋派》一书中所认为的:传统音乐自古典主义到马勒、斯特拉文斯基以来的表现形式,已经不足以表达我们这个机器轰鸣的时代。勋伯格、贝尔格和韦伯恩虽然以12音体系的方式另辟蹊径,包括后来的梅西安、潘德烈茨基等人的怪异作品,但终究还是站在艺术秩序的一边。一直到约翰•凯奇等后现代作曲家和电声音乐的出现,艺术终于打破了界限,成为可以用任意行动和任何物质来表达的一个符号。
其实正是在勋伯格等人为传统作曲法找出路的这段时期,欧洲人继文艺复兴后又一次深刻认识到了希腊精神的可贵。虽然纳粹(典型的希腊复古主义)禁止他们的音乐,但他们为世界带来的“乱声”绝不比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核恐怖少。20世纪很多重要的思维变革都从此发端。中世纪神学带来的迷惑和哥特式理性的深渊彻底结束了。19世纪以来的机械革命、工业革命和社会革命,乃至席卷全球的存在主义思潮、超人哲学、达尔文主义、个性解放和文艺自由都相继从幻想成为灾难,从实验成为普及,从理论成为事实。点描派音乐、爵士乐、摇滚乐、重金属等等其实都有传统的因素在内,但现代音乐家们的确已经发现了“另外”的东西:噪音。
打乱一切现存的规则,就是现代音乐创造的开始。
“乱”是一种动力。因为它提供机会。所谓机会,就是灵感。
一个秩序井然的地方是不存在机会的,正如音阶永远不是音乐一样。
在乐器的即兴演奏中,最重要的也是把握机会,创造灵感。
3
“乱”作为一种久已失传的歌唱形式,如今只剩下了一些猜测。但作为一种理念,却一直存在于历代人们对艺术的理解中,譬如中国的绘画。曾有西方画家认为,“中国画无透视,他们的人物之间比例不对”。就连博学的利马窦神甫当年也曾觉得“中国山水画无透视,所以象假的”。(《札记》)但当代美国艺术家大卫•霍克尼就说:“中国画是有透视的,他们的透视是记忆。西方画家是照着窗外的风景对象画,而中国人是先到外面去散步,回到房间后,再记录自己看到的东西”。人类的思维是线性的,而且是虚线。一个人不可能一直想一个事情,而是跳跃性地想这想那。所有的想加在一起,才能构成中国画,所以,没有一幅好的中国画是真实环境,都是“乱”画的——因此也都是创造性的。即便用技巧将宋元绘画隔离到传统秩序中去,那么明以后大写意山水的诞生也远远早于西方,先驱般地抓住了“乱”的精神。徐渭、朱耷、石涛、担当等人对散乱事物的提炼,他们对世界的特殊的皴法,点法和没骨法,是康定斯基、波洛克、米罗或克利们望尘莫及的。
西方绘画真正走出传统,也是体现在“乱”的精神上的:从二战到冷战结束期间(后现代),由杜桑、毕加索(雕塑与装置作品)、博伊斯、安迪•瓦霍尔等人一脉相承的随意取材的思维方式所创造的美术作品成为了大多数画家模仿的对象。颜料变得彻底次要起来。金属、仪器、照片、玻璃、胶、皮革、液体、现成的商业产品、家用电器、肉体、环境和一切物质破烂等,都可以成为素材。这种混乱的思维也影响了整个欧洲,艺术种类之间的界限彻底崩溃了,残酷戏剧、戈达尔电影、有声诗歌、行为艺术、装置艺术、大地艺术和人与人的关系、政治倾向、价值观、工作方式、性生活等等全部混在一起。
从一种几乎是准唯物主义的角度,西方艺术家们认识到了自由。
这种认识随着资本主义制度和民主进步在人类经济生活中取得的成果,反过来又影响了渐进落后的东方人。当今在欧洲先锋艺术界最活跃,也最成功的中国艺术家之一蔡国强,用火药爆炸造成的具体效果和一些反构思的雕塑装置几度凌驾于威尼斯双年展,也曾在去年被邀请设计上海APEC会议的礼花现场。他就很调侃地宣称过:“艺术是可以乱搞的”。
所谓的乱,不是不负责,而是不刻意。
古代军事的最高境界是“草木皆兵”。不存在一种只能用士兵打的真实战争。创作也是这样。不仅音乐和美术,现代文学最伟大的那些成就也是这样。有时《尤利西斯》乱得让人读不下去;有时博尔赫斯诗句的密集意象能闷死你的想象力;卡夫卡的梦日记,或者象普鲁斯特、埃柯那样百科全书式的情节,都来自对整个世界的认识,而不是专业。还是那个概念:这就象先秦诸侯割据,诸子争鸣,派别林立,但最终统一他们的只能是由杂家吕不韦教育出来的君王一样,最好的艺术家只能是个“幻想狂”。杂家是无拘束的,自由的,最有创造力和魄力的。艺术家和政治家都必须是杂家,而不是专家。精通历史,哲学,书法,军事,诗歌和权力的毛泽东在文革时致江青的信中曾写到:“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他就是个“杂家”,而且有着“乱云飞渡仍从容”的境界。
4
说了这些,再回到古琴上来。
古琴最需要的,就是杂家精神。古代最好的琴人无一不是杂家。
古琴减字谱为此留下了很大的空间:无节奏。
忽略“无节奏”是一种浪费。古琴是可以“乱”弹的。
难道古琴就不能表现机器、原子弹或宗教与工业的冲突吗?我认为改变《幽兰》或《天籁》的节奏,其旋律上的意义绝对可以超越《4分33秒》或者《鼠疫》这些西方先锋音乐。这还是在不为古琴配器,不写新曲的基础上说。
但是几乎没有一个琴人或作曲家做这件事。
《广陵散》中“乱声”的一段现存琴谱究竟为谁所写,这不重要。戴明扬《广陵散考》中作了很多分析,也有人认为袁孝尼只写了末尾的八段“后序”,十段“乱声”还是由原作者或嵇康自己写的,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由此可以推断,《广陵散》是一首集体创作,而且是不同时代由不同琴人增删后的乐曲。“乱声”实际上是一些琴人的即兴演奏。每个琴人都曾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弹(或不弹)“乱声”。譬如《十一弦馆琴谱》中的两种新旧《广陵散》谱,与《神奇秘谱》、《琴学丛书》上的同名琴谱就完全不一样。近代古琴自有录音以来,几位老琴人的乱声的确都弹得不太好听。显得罗嗦。问题也许在于:他们仍然没有超越打谱。把“乱声”弹好,我认为是绝对不能看琴谱的。
《水浒》未完成,且有很多续本,后三十回罗续本是一般常见的,金圣叹曾骂其“横添狗尾”。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在没有更好的代替之前,暂时合成为一个本子。
“乱声”也是《广陵散》的续本,绝对非原作。因此不必拘泥。
为什么我们不能用那十八个命题自己创造一些音乐呢?为什么不能用西方的12平均律,用交响乐,甚至“噪音”重新发展该曲的旋律。这不是不可能的。前一半是古琴独奏,后一半乐队上来,以壮丽抒情的方式升华整个乐曲,就算是失败,也总算是往前走了一步。峻迹、守质、归政、誓毕、终思、同志、用事、辞乡、气冲、微行……多好的标题!几乎每一个都可以独立写一首乐曲。到目前为止,已有几首被改编的《广陵散》(譬如周龙的同名管弦乐曲,或杨宝智根据吴文光版本改编的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但主要是技巧上的再现。远远不够。
这首千年大曲实际上一直是处于木乃伊状态被欣赏的。
为什么《广陵散》不能有先锋戏剧、地下电影、装置艺术、大地艺术……。是不是这个典故真的已经失去魅力了,老了,废了?
乱声,应该是一种音乐空间。
这个空间早就由聂政、杜夔或者别的什么古人留给我们了,但我们却一直不能去居住。看到西方音乐走出战前的困境,看到先锋艺术的自由,古琴乃至整个民乐是很惭愧的。最近的一些与电声合作的古琴和别的民乐似乎在开始走这条路,但主要目的是市场,而不是态度。现代琴人如果不改变自己的态度,将永远是古琴的阻力,甚至反而会成为罪人。前不久听吴文光先生专集《列子御风》,其混糅西方音乐的境界让我想起老子的两句话:一是“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还有就是“大巧若拙”。“乱”作为一种音乐的高潮,有时是需要一些“拙”气的。不是墨守成规的拙,而是糊涂,随意和直觉的拙,是胡思乱想的拙,是跳跃性思维的拙。太精细聪颖,计划得失的人是成不了大器的。据说有人将一团无数聪明人都无法解开的复杂连环结送给亚历山大大帝,希望这位征服过东方的君主能解开。而亚历山大直接抽出自己的剑,用力一砍,连环结立刻从当中绷散了。对于一些没有价值的麻烦和废物,减法永远比加法好。
我是赞成将现存的“乱声”砍了重写的人,只保留标题。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广陵散》最伟大的遗产其实是一个悖论:因为它没有完成,所以我们永远可以自由地,不断地去完成。
(杨典 2002年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