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说江南好,江南的水先暖,江南的柳先绿,江南的花先开,江南的山淡冶俏如姑娘的笑颜。谁又知道江南园中的故事,就在春水浸渍中生发了几多惆怅,几多希望。
因为那水,总是裹挟了空中的尘土而灰黄灰绿的,连映衬着的天空也是灰蓝的,那就是春天的最早的颜色么。秋水的明澈因为春天的到来在酽酽中浑浊了,坐在濠濮亭的栏杆上,我怎么也不能看透将要发生的是喜是忧?当夫子们参透了鱼之乐的时候,是否也知道了入仕的正道并非光明无邪?知道了出世的安身立命本就是鱼寄身江湖的必然?知鱼槛,知鱼早成了智慧的一劫,思想的门槛。春天的水,在混沌中昭示少年的烦恼,非等着宿命的时间轮回,随着园主的更迭而幻化出几个可歌可泣的故事,总还逃不出鱼水的机锋。
平生见过最诡秘的水,是瘦西湖的水,浓稠而翻滚着绿藻一样的物事,那种春潮涌动时最温柔的酒窝,舒展成一个不知处的陷阱。而落在那陷阱中的,最早就是满天的柳絮。后院中,刚响起“袅晴丝”,莺莺燕燕是春情荡漾。为什么在漫天飞絮中觉得找到了爱的踪迹呢?而那飞絮,却任性地投身一汪池水中,饱尝了情事温存而忘了湮没的厄运在后。水边的柳,在和风吹皱相思的容颜时,就要被折断来送别情人的远行,从此,园中的水浸满了思念的苦,从春天开始,到桂子香了才等到月圆人圆。拙者的智慧里,也许只把插柳当作纪事、相约再见的信物而已,在顺流逆流的时候可以有个坐标,有个下锚的标记;而那沉没的柳絮,权当是书生小姐没成戏文的伤情故事,全都在院墙围拢的世界里自生自灭了。
春天的水势几乎是沉静的,态势确是侵漫的,好似有了几股暗流在蓄势奔突。江河湖泊一到了园林中,就分外地有了形态的美。见山楼前的芦花还枯黄着,萧瑟凄美的劲由着水的几缕波纹全给洗刷尽了;蜷曲生长的睡莲在暗红的低调里,反衬出彩霞池的潸潸,把对面的引静桥呼唤着,弄得半壁的院墙柔柔和和粉粉的。
春天的水面像极了水彩画版。迎春花是老友,抹了一整版的浅淡场景,如同闺阁里掉落的香帕,谁拾起谁就能续起那段古老姻缘。从前落水处的佛塔,在“与谁同坐”的怅惋声中,斟酌着情关深重。水上有了鸳鸯,还会有清风、明月,只是春天的月光不似秋天的清冷,多的是几分少女的流转的眼神;也不同于夏天田田荷盖摇曳生风,水边自多凉意沁人。
春天的水上横过了一枝老梅,才知道少少渡过了无边的感官世界,博了一整个的山水逸趣。春山淡冶如笑,山花烂漫是容颜;而春水,在游走于林下之时,把个枯涩润泽,一棵棵老树的伸展像国画的枝节里,缠上了无限晕色。经过了一冬天的锤炼,水不再生涩,而是绸缎般韧性摇摆,最多绣几朵不浓不淡的早春之花,要么成为少女的相思,要不成为游子的信物。
春天的园里,一端详就是一段郁闷的檀香,触摸不着的都是发生过的人情,嗅到的是甜懒日光下一丝丝的暧昧余味,分不清,我今天是悼念了无名的主人,还是在心头也漾起了无法抑制的冲动。即使在拙政园疏朗的情境中,都无法让那流水回转,冲淡一点岸柳折煞人的春意。且让绿漪织一段锦绣文章,让春天的园林见证人间的荣辱演绎,回头来,再给春天的水增添几分姿色,几分韵味,几分红尘风流。(林国华)
《苏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