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曹聚仁先生曾说:“苏州才是古老东方的典型,东方文化,当于园林求之……”苏州园林作为世界文化瑰宝,创造了“美好的、诗一般的”梦幻境界,充分体现了中华农耕民族最高最优雅的生存智慧,也即罗素在《中国问题》中所说的“东方智慧”,成为“诗意地栖居”的文明实体。
苏州园林是具有“三绝诗书画”的士大夫们所“写”的“地上之文章”。中国的“士”,承载着社会道义和良心,他们是中国文化的载体。苏州园林文化的魅力正导源于士大夫的人格精神。
苏州园林主人都受到儒家文化的陶铸,他们自觉地以“礼”来规范自己的行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汲汲于修养,“吾日三省吾身”(网师园对联出句“曾三颜四”),有一套自律性的人生价值准则。
苏州园林将士人这种礼制观念物态化,住宅部分均取礼式建筑,建筑的大小、色彩、鸱吻的样式、门当户对、阀阅甚至门槛的高度等都严格按照帝制时代品级的规格。网师园砖刻家堂供奉的“天地君亲师”神龛,反映了帝王专制时代的皇天合一观念。皇帝是人间的太阳,皇恩浩荡犹如阳光雨露(怡园“湛露堂”)。堪为人臣表率的文天祥,他的“正气凛然”碑竖立在狮子林,这个“正气”的核心却正是“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文天祥《正气歌》)。帝王专制时代,只有臣错,断无君过,成为士人的思维定势和自觉背负的十字架,因而,臣下唯有退思补过(退思园)。艺圃主人姜埰,因敢于直谏,遭崇祯皇帝廷杖,几死,但始终嗜枣明志,以示白皮红心,忠君不二。其子为纪念父亲的“永怀嗜枣志“,在园内特筑“思嗜轩”。
尚古尊经为士大夫思维特征,沧浪亭里的“五百名贤”,都能“周还中规,折还中矩”(“周规”、“折矩”门宕砖额),恪守儒家的礼仪法度,因而为万民之师(“作之师”大匾),赢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仰止亭)之叹美。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始终是士人崇高的追求。“天心资岳牧,世业重韦平”(网师园对联),对父子相继为宰相的韦、平两家称颂不已。政治清明出仕受禄(环秀山庄“有谷堂”),以汉贾琮式的“清能吏”为奋斗目标(网师园大厅额“清能早达”)。文王求姜尚、唐尧得舜、郭子仪拜寿、薛仁贵荣归等成为门楼砖雕的不倦主题。
儒道互补是中国士大夫们的常规心理,“外王”理想被现实粉碎以后,便信守起“内圣”之道。苏州园林的主人大多尝到过仕途蹭蹬的痛苦、政治失意的苦闷,经历过“守道”和“附势”的心灵搏斗,他们大多带着心灵的累累伤痕,从官场遁入“城市山林”,所以,苏州园林犹如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士人既渴望山中空气,又要享受“眄庭柯以怡颜”、“悦亲戚之情话”(狮子林“怡颜”“悦话”砖额)的人间欢乐,精神欲求和物质需求的矛盾,在园林里得到了完美解决:园林高高的围墙“隔尘”(怡园砖刻)、“遯窟”(怡园砖额),迹与豺狼远。可以在“归田园居”(拙政园东部园额)里“灌园鬻蔬”,“荷锸抱瓮,业种艺以供朝夕”,从事“拙者之为政”(拙政园)。或“春风事南亩”(艺圃),“自锄明月种梅花”(怡园“梅花厅事”额)。或夫妇偕隐,“握月担风好耦耕”(耦园),感到自由和脱俗(耦园“无俗韵轩”)。或沧浪濯水(沧浪亭),江湖垂钓(网师园),在清流中洗却世俗尘缁(网师园“濯缨水阁”),到山水间醉饮,将山水之乐,得之于心而寓立于酒(耦园“山水间”)。
士大夫标举养拙寡欲,容膝自安(半园、曲园、残粒园),横木之下,可以栖迟(网师园“可以栖迟”门额)。唯与清风明月为伍(拙政园“与谁同坐轩”),松竹为友。在风日清朗之时,升乎高以观气象,俯乎渊以窥泳游,熙熙攘攘,中有自得,培养云水风度、松柏精神(留园、拥翠山庄、环秀山庄、听枫园、畅园);或娱老怡亲、寄傲养志(怡老园、怡园);或作尘外之想(祇园、弇州园、壶隐园、壶园),壶天自春,“只看花开落,不管人是非”(絸园堂联)。彻悟了人生:“往日繁华,烟云忽过,趁兹美景良辰,且安排剪竹寻泉,看花索句”(怡园联),什么“英雄事业,儿女情怀,都付与红牙檀板”(留园“五峰仙馆”联),留与后人说短长,如今只在春秋佳日,“携琴载酒,作人外清游”(环秀山庄联)。
士人们向往庄子“无功”、“无名”、“无己”的“逍遥”和“无待”,效法梁简文帝的“濠濮间想”(留园?濠濮亭),追踪庄、惠问答(“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台),企羡农耕社会乌托邦桃花源(“缘溪行”)。“逃禅”既是文人无奈的选择,也不失为养生之法。在方丈石室揣摩无量佛法、拈花禅境(沧浪亭“印心石屋”),“禅依不二门”(留园“亦不二”亭),去寻觅禅宗“无住、无执”境界,心游空寂,无挂无碍,获得“大自在”(留园“自在处”),在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领悟禅悦(网师园“月到风来亭”)。
苏州园林在内涵意蕴上都浸透着中华文人的主体情致,优游倘佯其间,仿佛置身于深山幽谷、穿行于桃源阡陌,能感受到骚韵、禅味、玄理,也能感受到中国古代文人的感慨隐忧。(曹林娣)
《苏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