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园林里,我最喜欢的有三个,网师园、沧浪亭、艺圃。这都是些不大的园子,因为深藏于小巷中,反倒显得平实,容易让人接近。从少年时候开始,我们同学几个就常常结伴去园林里游玩喝茶。远到虎丘的冷香阁,近到学校附近的藕园,处处留下了我们从少年直到青年的足迹。关于园林里的那一些泛着历史沉渣的典故,年轻的人通常是不懂得要去了解的。我去园林从来都是走马观花式的,我看不透造园主人曾经的用心,也不太能够明了那些假山池水中所拥有的丘壑。
只记得,十八九岁的样子,是个没课的下午,我跟两个同学去网师园里游玩拍照,那个季节里,假山旁的迎春花一簇一簇地开得正灿烂,花影乱颤,颠倒在园中一汪池水里,画面美得极其精致以至于蚀骨。即使粗心如年轻的我们,在那一个春天的午后,也是深深体味到了园林之美的。同去的两个同学那时正恋爱着,我恰巧是女生的同桌,于是木知木觉的我常常就充当了他们的电灯泡。现在回想起来,女同学实在是个婉约的江南女子,白晰的皮肤,细细的眉眼,写得一手好字;而男同学呢,也正是一个典型的江南男子,斯文有礼,文采颇丰,两人青梅竹马,放在古时,合该是生活在江南园子里的一对璧人;偏偏两人要历经无数感情曲折,分分合合,多年后,终是未能逃脱劳燕分飞的结局,自然也就没有能够成就我理想中的那一段古典佳话。如今这段往事,提起来,总让人黯然。
想起来让我黯然的,还有那个写《浮生六记》的沈三白。他和他的芸娘,最幸福的生活片断之一该是留在了中秋月圆的沧浪亭里吧?乾隆年代,沧浪亭一带还是竹木丛生,清流环绕的幽雅清静之地,关于中秋的那一个夜晚,沈三白在他的闺房记乐中写道,“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那一夜的芸娘,可爱地想要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终不得。而如今,几百年过去了,明月清风依旧,曾经沧浪亭里的那一些风雅的人物又去了哪里呢?我偶尔走入沧浪亭,很少会想起那郁郁不得志,从官场退隐的造园主人苏舜钦,却总是会想起那个温婉聪慧的沈芸娘。在千千万万个江南女子中,她一定不是最出色的,却肯定是最让人想念的。林语堂曾经称她是世间最可爱的女子。只可惜,这么一个温山软水的园子里的女子,纵有着千般的柔情似水,却也没能抵挡住岁月人事的摧残,华发未生,早早地就走了,独留下沈三白在沧浪亭畔感叹事如春梦了无痕。
然而,这了无痕的故事又何止发生在一个沧浪亭里?有心的人,如果细细探寻,恐怕在任何一个园子里的任一扇小小漏窗中也是能够找到些许传奇的爪毛的。只是,这现代的社会,步履太匆匆,早已容不下太多的传奇。倒不如得空的时候,让我们闲坐在艺圃临水的茶馆里,握杯碧螺春,等到月明星稀,仿若又回到了沈三白的年代,终是那一份根深的吴地情怀,任岁月荏苒,依旧流淌在园中的亭台楼榭间。(安妮归)
《苏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