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本无节而直生,理细而性紧,高耸雄伟,干皮青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雄秀皆备。梧桐,在《诗经》中就与凤凰相联系。《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家有梧桐落凤凰,梧桐成为圣雅之植物,李白有“宁知鸾凤意,远抚依桐前”,这成为后世园林中的凤池馆、碧梧栖凤等景点的文化渊源。“家有梧桐树,何愁凤不至?”“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秋兴》八首之八,见《杜工部草堂诗笺》卷32。)唐白居易诗曰:“栖凤安于梧,潜鱼乐于藻。”宋陆游《寄邓志宏》也有“自惭不是梧桐树,安得朝阳鸣凤来”之诗句。苏州怡园的“碧梧栖凤”,正是这种意境的物化。此地环境清幽,榭北小院中植有梧桐树、凤尾竹,交相掩映。匾额题记云:“新桐初引,么凤迟来,徙倚绿阴,渺渺乎于怀也。”馆藏桐荫深处,梧桐下植凤尾竹。原有对联:“新月与愁烟,先入梧桐,倒挂绿毛么凤;空谷饮甘露,分傍茶灶,微煎石鼎团龙。”描写月色朦胧之中的梧桐树、喜欢在桐花开时栖集在桐树上的桐花凤,也即么凤。越显得环境之幽寂,情趣之高雅脱俗。写出在此烹茶品茗之趣,表现了士大夫们闲逸超脱的生活情致。苏州的“残粒园”,取杜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之意,也有自比凤凰之意。《庄子?秋水篇》中有一则寓言“惠子相梁”,说有一种鸾凤一类的鵷雏鸟,只栖息在梧桐树上,只饮甘美如甜酒一样的泉水,只吃竹子结的果实。这只高洁清白的鵷雏,正是庄子自喻,庄子视相位为“腐鼠”。梧桐这一审美意象也成为高人所处的典型环境的表征。
梧桐,叶大蔽炎烁蒸烈,《园冶》所谓“梧阴匝地”,文徵明的《桐荫立杖图》,碧梧两株,高耸半天,一高士正扶杖倚立,左侧陡起高冈,顺坡而下,渐见山路,一桥接连对岸,正中山峰亭立,山脚低处,相隔成曲折溪岸,虽不见山瀑,正似溪水缓缓流下。石桥上一鹤栖立,与人相呼应,解意白鹤,欲伴主过石梁归去。遗世独立,与天地同化,令人俗虑顿消。
梧桐叶大,可以借以听雨,与芭蕉同功。如拙政园听雨轩,就是借助梧桐阔叶接受大自然的天籁之音。梧桐常与修竹、芭蕉相配,缀以山石,颇觉古雅。倪云林尝作《题梧竹秀石图》,苏州有“梧竹园”,拙政园有“梧竹幽居”亭,圣洁的梧桐,楚楚娟娟的翠竹,“萧条梧竹月,秋物映园庐”,境怡神爽,心志涤荡,宠辱皆忘。“桐”因为与“同”谐音,常常作为吉祥图案与其他物体配合,如与喜鹊配合,组成“同喜”的吉祥图案,与梅花鹿、仙鹤配合组成“六合同春”的吉祥图案。桐曾是帝王封拜的信物。《史记?晋世家》记载过这样一件事情:“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珪以与叔虞曰:‘以此封若!’……于是遂封虞于唐。”本来是成王与弟弟开个玩笑,为了证实“君无戏言”而实现了诺言,这就是“桐圭”。梧桐树“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树与人俱长,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易》曰“观我生进退。”《花镜?梧桐》也说:“此木能知岁时,清明后桐始华;桐不华,岁必大寒。立秋是何时,至期一叶先坠,故有‘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之句。”发芽迟,落叶早的梧桐物候特性,常被文人用来渲染悲秋气氛或借以抒发自己心中的瘀结。于是,伤悼、孤独、寂寞等意蕴似乎都与梧桐有了关联。
梧桐,又名青桐,青,清也、澄也,与心境澄澈、一无尘俗气的名士的人格精神同构。元四家之一的画家倪云林,工书擅词翰,性狷介,淡泊名利,孤高自许,人称“倪高士”。倪瓒一生不愿为官,“屏虑释累,黄冠野服,浮游湖山间。”元末散巨款广造园林,筑清閟阁、云林草堂、朱阳馆、萧闲馆等”,清閟阁是他蓄古书画之所,阁前广植碧梧,蔚然成林,故号云林。据明人王錡《寓圃杂记?云林遗事》记载:“倪云林洁病,自古所无。晚年避地光福徐氏……云林归,徐往谒,慕其清秘阁,恳之得入。偶出一唾,云林命仆遶阁觅其唾处,不得,因自觅,得于桐树之根,遽命扛水洗其树不已。徐大惭而出。”自此,洗桐成为文人洁身自好的象征。元末常熟曹善诚慕其意,在宅旁建梧桐园,园中植梧百本,居然朝夕洗涤,故又名“洗梧园”。据传,倪瓒不仅洗桐还曾画有《洗桐图》。此后,绘画、雕刻出现了多本内容不同的《洗桐图》。明末清初,与陈洪绶齐名的画家崔子忠,简陋的居室常常灰尘满席,平日喜种花养鱼,画兴大发之时,常与妻儿相互勾描点染,其乐融融。崔子忠孤高自重,凡以金帛求其诗画者,一律拒之门外。在崇祯十七年甲申明亡时因贫饿而死。画风清刚绝俗,与以清高标诩的“倪迂”堪为同道,取倪云林令仆人取水洗桐的佚事为题材,画《云林洗桐图》。一姬一鬟捧古器在侧,娟好静秀。画面布局疏朗,气息上有几分倪画的感受,桐叶淡于背景,有如温润之玉,手法独特。王士祯画《抱琴洗桐图卷》,连康熙皇帝也有一枚“洗桐山房”的宝玺。傅抱石据倪云林传记也作《洗桐图》,令两双鬟洗桐。现代画家孔祁,号洗桐居士。核雕《洗桐图》干脆雕成自己动手洗桐。苏州留园“活活泼泼地”门上有木雕倪云林《洗桐图》。
诚如唐诗人戴叔伦《咏梧桐》所云:“天然韵雅性,不愧知音识。” (曹林娣)
《苏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