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直立高大,体态粗犷潇洒,但蕉叶却碧翠似绢,玲珑入画,兼有北人之粗豪和南人之精细,恰如《红楼梦》中贾探春的性格,所以探春自称“我最喜芭蕉”,并自称“蕉下客”,芭蕉成为她的性格符号。
同里的崇本堂落地窗上雕刻了《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等图案,其中探春的特征就是一丛芭蕉,若干阔大潇洒的芭蕉叶。贾探春是“才自精明志自高”,不仅是“三春”中的佼佼者,而且精明能干不亚于王熙凤,但比王熙凤正派。探春的住所是秋爽斋,不仅斋前有芭蕉,斋后有梧桐,而且,房屋陈设一如芭蕉般阔大:房舍三间,不曾隔断,显得阔朗大方;室内中间有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设大鼎,左边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都是以“大”为特点,自有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处处衬托出她性格中潇洒的一面。也就在这里,这位“蕉下客”与大观园中的宝玉和姐妹们结海棠诗社,公开抗议男权:“莲社雄才,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
芭蕉又名绿天,叶片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蔡廷辉先生在翠园的工作室窗外种了芭蕉,设了石桌,坐下者,男女皆入图画,成为绝好的画本。苏州园林斋馆的窗外,往往植修竹、芭蕉,置奇石,成为李渔所说的“尺幅窗”,如果芭蕉当窗,就成为名副其实的“蕉窗”,“窗虚蕉影玲珑”(计成《园冶?城市地》),饶有画意。
由于芭蕉叶大,尽可蕉窗听雨,聆听天籁。计成形容“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涙”(《园冶?园说》)。沈周的《听蕉记》,则将蕉窗雨声写得如闻其声,感同身受。作者以画家的眼光捕捉了美的瞬间,或工笔或写意,笔墨挥洒,自然雅畅,又用诗人的观察力和想像力,连用象声叠字以拟声,节奏优美,悠扬悦耳。听蕉,音美、画美、诗美,含英咀华,美不胜收!拙政园听雨轩,轩前有碧池睡莲,轩周翠竹芭蕉,那一池碧皱、几片青荷、几丛翠竹、几株芭蕉,均是借听雨声的最好的琴键。
北人刘郎,以宏阔的哲理视野、柔情如水的笔触,踵武苏州才子沈复,编导了一部让苏州人耳目一新的《苏园六记》,恰是这位刘郎对芭蕉也情有独钟,以“蕉窗听雨”为其中一记的回目,激赏苏州耦园城曲草堂一副对联:“卧石听涛,满衫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真可谓诗意人生!
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竹可镌诗,蕉可作字,皆文士近身之简牍,因此,在中国古代,芭蕉叶是文人十四件宝之一。庾信有《奉和夏日应令诗》:“衫含蕉叶气,扇动竹花凉。”(《庾子山集》四)唐张说《戏草树诗》也说:“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张说之集》九)
唐白居易有“闲拈蕉叶题诗咏,闷取藤枝引酒尝”(《全唐诗》中卷第441页)诗,指的是怀素“蕉书”之韵事,据唐陆羽作《怀素传》载,唐书法家怀素,家贫,无纸可书,常于故里种芭蕉万余,以供其挥洒。宋黄庭坚有“更展芭蕉看学书”诗句谈及此事。怀素以善狂草出名,他的草书“神清骨竦意真率”(唐戴叔伦《怀素上人草书歌》)。清李渔说,蕉叶可以随书随换,日变数题,尚有时不烦自洗,雨师代拭者,此天授名笺,不当供怀素一人受用。因诗曰:“万花题遍示无私,费尽春来笔墨资。独喜芭蕉容我俭,自舒晴叶待题诗。”他说:“蕉叶题诗,韵事也;状蕉叶为联,其事更韵。”(《闲情偶寄?联匾》)于是,突发灵感,为园林设计了一种“蕉叶联”,制作方法是:先画蕉叶一张于纸上,授木工以板为之,一样二扇,一正一反,即不雷同;后付漆工,令其满灰密布,以防碎裂;漆成后,始书联句,并画筋纹,蕉色宜绿,筋色宜黑,字则宜填石黄,始觉陆离可爱,他色皆不称也。用石黄乳金更妙,全用金字则大俗矣。此匾悬之粉壁,其色更显,可称“雪里芭蕉”。(见《闲情偶寄.联匾》)
“雪里芭蕉”是唐代“诗佛”、大画家王维所画的《袁安卧雪图》中一景。雪山乃佛祖释迦牟尼出家后苦修苦炼之地,袁安卧雪,描绘的是“山中高士晶莹雪”的佛国清凉境界。形象地反映了《涅槃经》“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沫、芭蕉之树”、“譬如芭蕉,生实则枯,一切众生身亦如是”的思想。陈寅恪也发明此意曰:“考印度禅学,其观身之法,往往比人身于芭蕉等易于解剥之植物,以说明阳蕴俱空,肉体可厌之意。”(陈寅恪《金铭馆丛稿》二编)王维以易坏不坚之芭蕉比喻人之肉身,长于雪地,乃得长住不坏,以示勤修精进之人。王维这种寄兴写情的画风,为士大夫所重。苏东坡也谓:“细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细观其画,画中有诗。”王维因被视为南宗文人画之祖。
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荫,于是,蕉荫也沾上禅意和风雅。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师事金农(号冬心先生),好禅工诗,自号花之寺僧、衣云和尚,画有《冬心先生蕉荫午睡图》,画上几株巨大的芭蕉,绿荫如伞,金农袒胸靠在椅上午睡方酣。清雅的设色和超脱的风格,深为金农所喜爱,于是提笔写《题罗聘冬心先生蕉荫午睡图》诗曰:“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惟有蒙庄。”旷达超逸中掩藏不住对现实黑暗的愤懑之情。
芭蕉果实长在同一根圆茎上,一挂一挂地紧挨在一起,所以,有的民族将芭蕉看作团结、友谊的象征。芭蕉冬死又复生,一年一枯荣,苗族把它看成起死回生的象征。别小看了园林芭蕉,它承载的中国文化和风雅着实不少。(曹林娣)
《苏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