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盛夏,景色秀丽,气候宜人的浙北莫干山中,“每当西山落日,木末风生,或月上东山,露华微湿,时有笛声良袅袅,透竹而出,即而听之,更有歌声,抑扬抗坠于其间,斯何人欤?…”是爱国实业家穆藕初先生,正与知友数辈偕昆曲名师沈月泉等,在此度曲高歌,切磋技艺。
时至今日,穆藕初(1876-1943,上海浦东人,名湘玥)的名字,除了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和戏曲史的学者,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但他是个不该被忘却的人。
1909年,学徒出身的穆藕初,靠了他人的资助赴美留学,五年后归国。凭借其刻苦勤谨和科学头脑,七八年中间,赤手空拳在上海、郑州创办起三座大型棉纺厂、上海华商纱布交易所和中华劝工银行等现代企业,成为中国工商界的一名巨子。二十年代末,曾任南京国民政府工商部常委次长。在推动我国近代工业的发展、引进西方现代企业管理等方面作出了突出的贡献。毛泽东在中国现代历史进程的紧要关头,曾多次关注过和评价过这位爱国实业家的行动,认为在二十年代与封建军阀的斗争中,穆作为“新兴商人派”代表,“很勇敢地踏出了革命的第一步”;1936年夏天,当外患日逼之时,毛致信在上海恢复中共地下党活动的冯雪峰,专门交待他“穆藕初有联络希望否?”可见穆在中国风云变幻的时局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作为实业家的穆藕初,他对我国戏剧事业的发展,尤其在抢救和振兴昆剧艺术上所作的独特贡献,应在中国戏剧史上写上浓重的一笔。
穆藕初在青年时代,就热爱戏剧和音乐。远在1904年,穆在他和马相伯、李叔同、黄炎培等改革之士创办的“沪学会”中,专门设立“音乐会”,认为“感人入深者,莫善于讲求音乐”。他们还同时创办了我国最早的一所戏剧学校--通鉴学校。(这所学校的校长王熙普,就是后来和任天石办“春阳社”,以戏剧宣传革命,1911年11月在天津因袁世凯次子袁克文告密而被杀害的辛亥烈士王钟声。)穆在“沪学会”和通鉴学校组织人编写和演出“文明新戏”,以为“不识一丁无力求学者,当占在居住民中半数以上,一旦欲均齐开发,涤其旧染,启厥新机,以图社会捷收改良之伟效,舍不用文字之表演教化外,无以奏功”。穆之看重戏剧和音乐,并非仅仅局限于个人的爱好,他是看到了这些艺术形式,在启智和教化上的作用。这一思想认识对他后来重视昆剧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昆剧是我国传统戏剧的代表性创剧种,在文学创作和舞台艺术诸方面,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高峰,在明、清两代称霸剧坛二百年,培育和滋养了众多兄弟剧种。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程砚秋等京剧大师,不但具有昆剧的深厚功底,他们的成名作和拿手戏,也几乎都是昆剧剧目。越剧名家袁雪芬也说:“越剧是喝昆剧的奶长大的。”但由于昆剧在成熟和完善的同时,也走向了保守和凝固,到清末明初,随着皮黄的崛起,日渐式微了。正是在这个时候,穆藕初的目光投向了昆剧艺术。
穆对昆曲的接触,并认识到它的价值,进而挽救之、振兴之,是有一个过程的。他之爱好昆曲,开始于经理棉纺业的时候。他的朋友徐凌云,是当时沪上昆剧票界的领袖人物。徐常常邀请穆到他家里去听他唱昆曲,使穆对这一艺术形式渐渐发生了兴趣。不过,穆对昆曲艺术的真正认识,是在结识了张紫东和俞粟庐之后。
穆有位画家朋友冯超然,与书画家吴湖帆毗邻,因为这层关系,他结识了吴,因吴而结识了张紫东。而张紫东好友张冀牖(吉友)的三个女儿元和、充和、允和都是苏州昆剧的名票,他们每年都要在拙政园的“三十六鸳鸯馆”举行两次曲会。自从相互结识,张紫东每举办曲会,总邀请穆藕初赴苏到会。在苏州曲会上,穆又先后结识了贝晋眉、徐镜清、潘振霄等众多曲友;而收获最大,使他得以进入境界的,是通过张紫东而结识了昆剧大家俞粟庐。俞对昆剧艺术理解之深,堪称近世权威。穆、俞相识,约在1919-191年间。对穆来说,能够结识俞这位昆剧权威意义重大。
俞粟庐之子俞振飞后来回忆说:“民国九年间,(穆)先生以嗜习昆曲,钦慕先君子粟庐公之名,下征余为其记室。先生初由笛师严连生拍习,殊未能领略曲中三昧,及识先君子后,始憬悟昆曲之有关国粹文化之重要。而先君所传叶堂正宗唱法,夙为曲界所重。余谬为识途之马,于退之暇,悉心研讨,先生益觉兴味隽永,勤习之至,…”穆请俞振飞当他的秘书,实际是为了与这位权威之后一起研习昆曲。俞振飞说,穆虽事务繁忙,“但每日必以曲为课”。中饭罢后小憩,即与振飞度曲一小时。其时,不治事、不款客,数年如一日,从无间断。最初,他研习的是《西楼记》“玩笺”一折,每喜于当筵歌之。由于他习曲时,已届不惑之年,口齿嗓音,难期圆满,尤以嗓嫌紧细,缺乏亮音。他曾请医生诊治,于其引吭高歌之前,以喷雾气射治声带。又自病按板之艰于匀准,便找来西洋拍子机,置诸案头,以助按拍。其用心之专、用力之勤如此,他终于渐渐地深入了昆曲的堂奥。
穆藕初决非浅尝辄止的人。为了加深对昆剧的理解,也为了全面探讨我国戏剧艺术的真谛,191年5月,穆趁徐世昌召他进京公干之机,由俞粟庐介绍,专程去北京大学拜访了吴瞿安(即吴梅)教授。吴不但是我国著名的戏曲理论家,也是一位创作实践家,能制谱,作杂剧传奇等。与吴的会见,虽时间不长,但对穆藕初进一步深入昆剧之境,并作出振衰救弊的一系列行动,起了催化剂的作用。
穆藕初拜访吴瞿安时,俩人谈到了如何继承俞粟庐所传昆曲叶堂正宗唱法和“以广流通”的问题。返沪后,他在这方面做了不少事,先是组织了一个名称“粟社”的曲社,罗致上海、苏州等地一批名流,以研习俞氏唱法为宗旨,相互切磋,每隔数月,还请俞粟庐到沪指导。191年夏天,穆又在杭州北高峰韬光寺旁边,造了一幢房子,以俞粟庐的别号起名“韬庵”,作为避暑度曲的场所。请俞振飞、沈月泉做他的老师,为他排戏,也和一批曲友在此拍曲歌吟。
穆藕初重诺言守信誉。他答应过吴瞿安,要为俞粟庐灌制唱片,经和上海百代公司接洽,由他出资,以每张二百元的代价,请俞粟庐灌了三张唱片,录下《三醉》、《拆书》、《惨睹》、《拾画》、《秋江》、《佳期》等六支曲子。俞亲笔书写录音的唱词和曲谱时,又加进了《定情》、《亭会》、《仙缘》、《赐盒》、《哭像》、《辞朝》、《书馆》等七曲,共十三支工尺谱,纂成专集《度曲一隅》,由穆藕初题签刊印。
在本文开头提到的那次莫干山避暑度曲后不久,穆藕初到上海小世界游艺场去看戏,发现演唱昆曲的演员,都是些鸡皮鹤发的老伶工。彼时彼景,他深深地感到,昆曲这一古老剧种,作为我国戏曲艺术的精粹,正面临着后继乏人的局面,如果再不及时培养新人,它将泯灭消亡。他于1921年初与俞粟庐、徐凌云共同发起,联合江浙两地的曲家名流,在上海成立了“昆剧保存社”,随后并筹备建立昆剧传习所。
为了筹办传习所,穆藕初和曲友们准备通过义演筹集基金,但在开始寻找演出场所时,就很是费了一番周折。由于当时昆曲己成颓势,缺乏吸引力,加上他们予备参演的人,除名丑徐金虎等少数几个正式演员,其他都是票友。拟演《断桥》中许仙的俞振飞,那年二十一岁,也还是个票友。所以笑舞台、大舞台等较有名气的戏院,都不肯组给他们演出。穆藕初只好亲自出马,找到洋商夏令配克戏院(今南京西路新华电影院)交涉。对沪上这位工商界名人,外国经理是知道的,因此没有一口回绝,但他要穆藕初出示演员名单,以决定是否向他们出租。穆说:“我就是演员!”洋老板一听有他这位黄浦滩的名人参演,定有号召力,票房收入不会少,便答应了。穆藕初这次(也是平生唯一一次)和项馨吾联袂上演了《辞阁》、《拜施分纱》两剧。这年,他已整整四十五岁,年纪不小了。如果不是出于保存和绵延中华艺术精华之热诚,他不会自制行头,袍笏登场吧!三场义演非常成功。票价虽然贵到沪上从未有过的高度:厅座三元,楼厢二百元,但观众如潮,场场曝满,称一时之盛,净得八千元。
有了义演所得,穆藕初和他的票友们就在苏卅桃花坞大营门内五亩园,把昆剧传习所办成功了。聘请孙咏雩为所长,沈月泉、沈斌泉昆仲和吴义生、施桂林、尤彩云等为教师,先后招收10-16岁小学员五十多人。穆亲自为传习所制定了“文明办学”的方针,不准打骂,学员不单学戏,还要学文化,要练字等等;要出德艺双馨的人才,不能像戏班子那样摧残学员。传习所办了三年,穆藕初逐月支付,先后出资五万元,包下了全部办学费用。
昆剧传习所原定学制五年,但到第三年时,学员们已有了出色的成绩。1924年适逢穆老太太寿辰之际,传习所学员们到上海庆贺,在南市大富贵酒楼连唱三天,博得昆曲爱好者们的一致赞誉。学员们登台演出,按照时尚惯例,都得有特殊含义的名字。时有王慕先生,应穆藕初之请,将这批学员先以“传”字排行,表示昆剧艺术薪传不息,然后按不同行档用不同的部首起名。唱小生的用“玉”字旁,意思是“玉树临风”,如周传瑛、顾传玠等;唱旦角的用“草”字头,“美人香草”之意,如张传芳、朱传茗等;唱老生花面的用“金”字旁,以示“黄钟大吕”的气概,如郑传鉴,薛传钢等;唱副和丑的,全用三点水,这是说丑角演员,在台上都能“口若悬河”,如王传淞、华传浩,等等。这次演出后,传习所虽不再继续,但它所培养的一批演员,对保存昆剧剧种来说,意义至巨。
穆藕初先生关注、扶植昆剧的热诚,至死不渝。1943年,他在弥留之际,犹与项运村先生言及,拟斥资在沪上设立一所昆曲小剧场。令人痛惜的是,他未能如愿而仙逝了。戏曲有识之士,对穆先生的业绩给予了高度评价。俞振飞先生说,因了穆先生的“竭力提倡”,昆曲才“始获苟延一脉,至于今日”;传习所的学员们则说:“使一线不绝如缕之雅乐,不致湮没失传者,舍我穆公其谁!”戏曲理论家张庚也说,穆藕初先生正是在昆剧处于最困难时期毅然投资创办了昆剧传习所。它培养出来的一批传字辈演员,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把昆剧艺术保存到新中国诞生。其高材生周传瑛、王传淞等,在五十年代排演《五十贯》,轰动全国,被誉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又使昆剧艺术出现了新局面。所以说,“对于穆先生保存昆剧的业绩,中国的戏剧史是不会忘记他的。”
饮水思源,水流不断。穆藕初先生在他人帮助下,由一个学徒工而出国留学,由一位高级知识分子成为创业有成,从无产而跻身有产的一代儒商。他对财富则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我们一切一切的经济行为,不是专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而作;反之,应该以国家经济的繁荣与国民全体的乐利为前提,这是经济学上的一个进步。”从这一经济学观点出发,他不只拿出巨资创办传习所,创办上海位育中、小学,还资助了十余人出国留学,造就了罗家伦、汪敬熙、康白情、方显廷等一批著名学者。这批学子学成归国后,因“服膺穆氏奖掖后进作育人才之精神”,于1937年集资设立“穆藕初先生奖学金”,后因抗战爆发,首次奖学金于1940年才得以颁发,得奖的三人中有当时在西南联大就读的杨振宁,…等。穆氏之遗泽与人格力量,可谓大矣!
(上图为穆藕初先生;本文来自“中国昆曲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