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从元末明初开始在昆山一带流行,到嘉靖年间魏良辅吸收四大声腔整理加工成为昆山腔,至今已有六百年的历史,成为中国戏曲的祖宗。每一个艺术品种,一代一代都有自己的代表人物。近百年来,作为一个群体,苏州昆剧传习所的传字辈艺术家功不可没,他们使濒临消亡的昆剧起死回生,《十五贯》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他们又教出上昆、苏昆、浙昆一大批现在也有六十岁左右的昆剧艺术家,使这一古老的剧种薪火相传。但是在二十世纪这一百年中,堪称昆剧泰斗、无与伦比的艺术大师,只有俞振飞一人。作为表演艺术家的群体,传字辈艺术之精湛,已经是顶峰了。而站在这个峰巅之上,社会影响更大,成就更为突出的,就是俞振飞大师。他不但是振兴昆剧的一面旗帜,戏曲教育、戏曲理论的专家和学者,还在舞台实践中创造出京昆小生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这就是书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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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卷气是俞派小生的艺术特征。这种书卷气表现在舞台上,是儒雅俊逸;表现在演员自身,是深厚的文化底蕴。俞老不论演哪一种类型的人物,演青年书生也好,演帝王将相也好,演寒儒穷酸也好,举手投足之间,都会流露出一种儒雅、高尚的气质。立有立相,坐有坐相,不论从正面看、侧面看,任何一个动作,都是美姿,都十分好看。《玉堂春》中王金龙侧身看状纸以掩饰尴尬的姿态,《群英会》中周瑜与诸葛亮“对火”的动作,多么优雅,没人能及得上他。即使在《武家坡》中反串老生,也还是透着书卷气。
?书卷气是由两种因素决定的,一是剧中人物的身份,二是演员自身的素养。京剧、昆剧中的小生,基本上都是知识分子,都有很高的文化修养。李白是诗人,周瑜是儒将,潘必正、柳梦梅、张君瑞都是书生,就是《金玉奴》中的莫稽,《打侄上坟》中的陈大官,在穷愁潦倒之前,也是读书人。这些人不是娄阿鼠,不是鲁智深,他们的文化素养决定他们的举止不可能是猥琐的、粗鲁的,只能是儒雅的、飘逸的,这是剧中人物应该具有的气质。但是这种气质不是每个演员都能表演得出来。要演出书卷气,演员本人必须具有这种气质。俞振飞就具备这种条件。他父亲俞粟庐是个大知识分子,不但是戏曲家、音乐家,还是书画鉴赏家,写得一手好字。俞振飞跟父亲学字,跟苏州名画家陆廉夫学画。深厚的文化根底,广泛的艺术爱好,会使一个人的谈吐和行为高尚起来,文雅起来,形成一种文化人的气质,在演戏的时候,就会自然地流露出来。所以现在的青年人,如果要演京昆小生,一定要追求书卷气,把书卷气作为艺术的高境。而要达到这种高境,就要打好文化基础,提高艺术修养。
?俞老这种艺术上的高境,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刻苦学习的结果,是一板一眼、一丝不苟、长期磨练的结果。俞粟庐先生的昆剧造诣极深,人称“江南曲圣”。俞振飞三岁丧母,粟庐先生以父代母。三岁小孩临睡难免要哭,粟庐先生哄哭的办法就是给儿子唱昆曲。他每天唱同一支曲子,叫《红绣鞋》,这样二三年下来,小俞振飞就会唱这支曲子了。他六岁正式学唱昆曲。父亲家教极严,不论三九三伏,粟庐先生每天都要把儿子带到苏州城头练嗓子。一支曲子每天要唱一百遍,每字每腔都要符合标准,才能唱别的曲子。如果不合标准,就要再唱一百遍。
?俞粟庐教俞振飞昆曲,只教唱,不教做。唱工是严父所教,做工则是名师传授。俞振飞十四岁跟昆剧艺人沈月泉学戏,二十八岁拜京剧小生程继先为师。周瑜的戏、鞋皮生的戏,就尽得程继先大师的传授。
?俞老的戏德极好,非常谦虚,非常尊重人,非常好合作,从不掠人之美,把人家的东西说成自己的。俞振飞的表演艺术当然自成一派,但是他从来不说自己是一个派,而说是向别人学习的结果。王金龙看状的身段,他说是从电影明星李丽华父亲那里学得来的。一九五六年,周传瑛因演出《十五贯》而红得发紫。周传瑛很谦虚,说俞振飞嗓子好,“他演况钟,效果肯定比我好得多。”而俞振飞则说,看传瑛的戏我越看越觉得自己不行。“要我演,非得脱空身子学几个月不可。”一个艺术家,如果不是刻苦磨练,不是虚心好学,他就达不到艺术的高峰。如果没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他就成不了大海。俞老的艺术已经炉火纯青、至善至美了,但他并不自满,总觉得别人有许多东西值得自己学习。现在有些人,不是把功夫用来攀登艺术的高峰,而是着意包装自己,推销自己,换取虚名。而虚名终究是虚,而真正的艺术造诣,只有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攀登,一天一天地积累。而当你攀上了高峰,即使桃李无言,还下自成蹊。俞振飞之路,就是艺术家的方向。 (许寅 萧丁)
?《解放日报》 102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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