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年,梁谷音在美国洛杉矶
?《痴梦》是昆曲《烂柯山》中的一折,讲的是贫妇崔氏梦见丈夫得中状元,自己成了状元夫人,获赐霞披凤冠,醒后发现是空梦一场,演示了变痴发疯的心理过程,是昆曲的经典之作,也是梁谷音的看家戏。她通过细腻严密的表演,把一个如梦如痴的人物,演得淋漓尽致,可谓天衣无缝,演技之高妙,数十年来一直为观者所称道。
?某日,在上海博物馆的小舞台,又看梁谷音演的《痴梦》,她的表演由细腻变得绰约,由严密变得疏朗,由生活的艺术化变为艺术的生活化,在一笛一箫一笙一鼓的伴奏中,显得更为清纯。我心中暗暗惊叹:啊,由演技巧到演意境,梁谷音得到了悟性,表演艺术升华了。在电话中,我把这一想法告之,她说:“我对昆曲的自身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剧评家常云昆曲是空谷幽兰,昆曲是空谷之音,其重点都在“空谷”二字上,说的是一种境界,是演者的境界,也是观者的境界。观者这种境界当然是从演者那里感受到的。面对舞台如面对清风明月,耳听松声泉鸣,心灵上得到的是清纯,是幽雅,是空旷,是一尘不染,这是不是梁谷音所理解的昆曲的“自身”呢?
?梁谷音对昆曲“自身”的探索,更为突出的还表现她新创的《琵琶行》上。所谓新创,其实是梁谷音的封箱之戏。人总是要老的,都会退出历史舞台,为官的要“封印”,为文的要“封笔”,为艺的要“封箱”。我想没有人想留下一堆垃圾,总是想留下一些余音,荫及来者。梁谷音选择了《琵琶行》。
?《琵琶行》就是那个唐代江州司马白居易写的一首歌行,虽是千古绝唱,但是缺少戏剧色彩,清代文人曾据此编过《四弦歌》、《青衫泪》,写成一代诗人与琵琶歌女闹恋爱的故事,添油加醋,俗不可耐,没有能流传下来。梁谷音自己写了提纲,由八闽才子王仁杰运笔成篇。剧本出来了,没有情节,没有爱情,没有人叫好,友好相劝:“你是以表演为主的,演这个戏冒风险。”梁谷音说:“你们错也,表演最高的水平不是演技巧,不是演情节,而是演意境。”
?昆曲《琵琶行》可谓是返璞归真。它改变了现在流行的幕后帮腔,一开场就是两个戴着面具“自报家门”的出场,也叫“打杂”的。这在元人杂剧的剧本就可看到的角色。出将入相两个拉门帘的也拉得很古典很美,这应该是昆曲中最古老的传统了,但给人以新鲜的美感。韵味在闪念之间就出来了,舞台设计成一个庭院,这也正合昆曲的特点,它本来出生在庭院,又在庭院中演了几百年,中间虽然有着声光的华彩,如今又让它重返庭院之中。搞现代电影艺术的导演黄蜀芹,她对《琵琶行》的导演意念就是让昆曲返璞归真,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戏还未开始,导演已经让观众咀嚼其中的韵味了。
?戏的第一场是“泼酒”,表现“五陵少年争缠头”,“血色罗裙翻酒污”的场景,梁谷音不是表演倩娘的百般无奈,而是表演倩娘对这种生活的自然与适应,表演倩娘对那些前来捧场的公子应对自如。本来嘛,倩娘是唱歌的艺人,不是卖身的妓女,而且又是十三学得琵琶成,在歌台舞榭混迹多年,唱歌已成她生活的一部分了,恰如现在唱歌演戏的需要掌声、鲜花、行头一样,是不需要作百般无奈之态的。第二场表现的是“老大嫁作商人妇”,梁谷音表现了倩娘对商人不是厌弃,而是百般依恋的,但商人只认金钱不认妻,妻子对他的情感如对牛弹琴,虽是想着法子与之修好,但商人最后还是卷款而去。梁谷音在表演中是层层推进,不温不火,推动人物情绪渐进佳境。
?枫叶荻花,浔阳之夜,已经嫁作商人妇的琵琶歌女,与一代诗人白居易相遇,剧情才算进入《琵琶行》诗的本事,全诗描写的就是一种琵琶声里的音乐意境。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只是一种令人能感受到的意境。如何演出诗的意境,对以表演见长的梁谷音也是一大挑战。一个是谪居卧病的江州司马,一个是门庭冷落的弹琵琶的歌女,但他们有着同样的天涯沦落的境遇与感受,梁谷音在表演中紧紧把握着人物命运的通感,表现琵琶女对诗人的一种微妙的依恋之情。琵琶女虽然得到诗人的理解与同情,但她对诗人只能是一种地位悬殊的仰慕,遥遥相隔,非情非恋,不抱什么目的或希望,在茫然中得到一种寄托,正是靠这种寄托才能生存下去。所以紧接着进入第四场,琵琶女为《琵琶行》诗谱曲,把戏推向高潮。当谱曲完成,琵琶女已经是双目失明的白发苍苍的老妇,此时须眉皆白的诗人再作浔阳之行,两位老人往台上一站,意境的感染,一切都在无言中了。相逢何必曾相识,只能是天涯沦落,心愿已了,她才无牵无挂地走了。
?全剧没有大喜大悲,没有大起大落,所展现的只是一个普通歌女由辉煌走向彷徨、失落,又在冷漠中找到新起点的生命历程,可谓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几个阶段吧。梁谷音跳开行当,集花旦、闺门旦、小正旦、大正旦、老旦于一身,淡淡地演来,让观者从她营造的充满沧桑感的艺术意境中得到满足和震撼。
?昆曲既然是一块活的文化化石,就要以化石待之,不一定要用大制作、大投入各种手段硬给它身上附加许多东西,让它保持原貌,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这或许可能会更好地保护它的生命力。
?《文汇报》103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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