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文化之唐宣宗时的中日围棋对抗赛在线阅读
唐宣宗大中二年,日本国王子来朝,与棋待诏顾师言进行了一场对抗赛。对此,正史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野史的记载却十分翔实、逼真,到底两者孰真孰伪?
顾师言迎战日本国王子
中世纪的唐朝是中国历史上的光荣时代。后人一提起那个时代,就会想起恢宏超迈的长安城,仿佛历千年而不倒,辽远的疆域,跨过了中国人西进的极域——帕米尔和葱岭,诗人辈出,吟唱着灿若云霞的诗歌,以及奄有四海,广土众民,包罗万物,散发着勃勃的生机和热力。可以说,东土的大唐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开明、强盛、富庶的超级大国,吸引万国前来长安朝贺。而盛唐的开创者唐太宗,他的文治武功令四夷宾服,更被尊为“天可汗”,这是之前的帝王从未享受过的荣光。后人经常提起的汉唐故事,表示汉唐的制度后人应该遵循;汉唐气象,昭示着中国人对世界的强大自信和无所不容。而那时,西方文明的代表——欧洲,尚生活在神学统治的蒙昧之下。近邻的日本,也放下了忧惧、疑虑和不安分,十三次派遣“遣唐使”,到中土来全面学习、复制唐朝的文化、制度、宫室、衣冠等等。
在这样的盛世的背景下,中日之间迎来了第一次有文字记载的围棋交流。据《旧唐书》卷十八下·本纪第十八下:
唐宣宗大中二年三月己酉,日本国王子入朝贡方物。王子善棋,帝令侍诏顾师言与之对手。
日本王子对战中土第一,棋待诏顾师言,名为棋艺交流,实为国际对抗,胜败自然关乎大国的颜面,对局的安排、铺张恐也非普通场面可比。可惜《旧唐书》寥寥数语,只及时间、地点、人物,一语未及对局过程和胜负结果,实在太过简略(不过,这的确符合历代太史公纪事的风格)。从中我们大概只能确认,在某时某地某日,顾师言确曾与日本国王子对弈一事属实。
皇帝瞩目的比赛
那么这一场重大的国际比赛,胜负结果到底如何?作为正史的《旧唐书》不记载,我们只好求之于野史。
幸好,唐末出了一位进士,苏鹗,善记奇闻异事,他的书中便涉及到了上述史实。我们不妨参证之。这里简单介绍下作者苏先生,他的生卒年不详,字德祥,京兆武功(今属陕西)人。自幼好学,长而忘倦,尤喜闻前代故实。自咸通间举进士,十上而未获登第,于乾符三年(876)撰成《杜阳杂编》。至光启二年(886)始登进士第。其后事迹又不详。《新唐书·艺文志》着录其《演义》一○卷、《杜阳杂编》三卷。《全唐文》卷八一三收其文一篇。
《杜阳杂编》分为三卷,以作者家居武功杜阳川而得名,记载了唐代宗广德元年(763)至懿宗咸通十四年(873)凡十朝间异物杂事,多为传闻之事。但其中亦涉及史实,如宦官鱼朝恩、仇士良擅权跋扈,懿宗朝迎佛骨时举国如狂等,也为史家瞩目之大事。此集文辞华美,颇为后世推崇。《四库全书总目》评其“铺陈缛艳,词赋恒所取材,固小说家之以文釆胜者。”《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均着录三卷。
该书中对顾师言迎战日本王子有着详细的描绘。可是,这种如在目前的细、体贴入微的细,反而令人对它的真产生了怀疑,仿佛这是加入了民间传说或作者个人美好想象的剧本。
唐宣宗时大中中,日本国王子来朝,献宝器音乐。上设百戏珍馔以礼焉。王子善围棋,上敕顾师言待诏为对手。王子出楸玉局,冷暖玉棋子。云:“本国之东三万里,有集真岛,岛上有凝霞台,台上有手谈池。池中生玉棋子,不由制度,自然黑白分焉,冬温夏冷,故谓之冷暖玉。又产如楸玉,状类楸木,琢之为棋局,光洁可鉴。”及师言与之敌手,至三十三下,胜负未决。师言惧辱君命,而汘手凝思,方敢落指,则谓之镇神头,乃是解两征势也。王子瞪目缩臂,已伏不胜。回语鸿胪曰:“待诏第几手耶?”鸿胪诡对曰:“第三手也。”师言实第一国手矣。王子曰:“愿见第一。”对曰:“王子胜第三,方得见第二;胜第二,方得见第一。今欲躁见第一,其可得乎?”王子掩局而吁曰:“小国之一,不如大国之三,信矣。”今好事者尚有顾师言三十三镇神头图。
与正史相印证,可见日本王子进贡的“方物”是宝器音乐。为了抚近怀远,唐宣宗设百戏、珍馔以为回报和奖励,这在唐朝,自有它的朝贡体系,是为礼。关于棋具,苏鹗记载得非常详细,日本王子拿出了楸玉局和冷暖玉棋子两样宝贝,作为此次比赛的用具。关于这两样器物的来历不凡,日本王子也“不厌其烦”作了介绍。推测用意,也许有炫耀、抗礼的意味。在这种情势下,唐宣宗出于大国的颜面和民族自豪感,派出了第一高手顾师言与之对抗,以期必胜。对局进行至三十三手,棋局胶着,顾氏并未占得上风。在皇帝目光注视下的顾师言非常紧张,手指出汗,他集中精力,终于下出了镇神头的好手。此子一落,日本王子已知不敌。于是,他回身问鸿胪寺(管理、接待外宾的部门)的官员,顾师言的水平在大唐排行第几,想寻一个台阶下。不料鸿胪寺善对,把顾师言从第一降到第三,趁势羞了王子一把,大振国威士气。日本王子气馁认输,唉声叹气。顾师言终不辱使命,扬名域外。
文章接着说,“今好事者尚有顾师言三十三镇神头图”。棋谱不比文字,不是一个易于抄写和流传的物件,到唐末时,还有人家(所谓好事者)保存有镇神头的棋谱,可见这件事在当时的影响之大。既然影响这么大,细节、情节和版本的增多也自然在情理之中。可在今天,我们已见不到这三十三手“镇神头”的棋谱,有人便用王积薪“一子解双征”的棋局来附会。但王积薪的棋谱是四十三着,反而使得顾氏的三十三手镇神头的事迹变得近乎传说了。
那么,苏鹗的这段记载,声情如此并茂,真实性到底如何呢?应当说,相对于历史真实,他的记录或是有几分夸大的。如日本王子介绍楸玉局和冷暖玉棋子的那一段话,记载得是清清楚楚,但像这样专业的解说,怎么能一传十、十传百之后还能高度保真呢?另外,对于这样一件扬我国威的美事,传与说之间,人们会忍不住添油加醋,以示自己的博闻广记,这也是人之常情,导致这件事传到最后,成了神乎其神的一个传说。所以,文字记载高于历史真实,应是可以确定的。
王子真身
从盛唐气象跳出来,转换思路,能否从日本王子为谁来推断事迹真伪呢?这件事情发生在唐代晚期,宣宗大中二年。唐宣宗时对应日本的文德“天皇”时代,曾有日本史学家否认那段时间有王子来华之事。然而,日本学者固然可以认为《杜阳杂编》是小说家言,不足征信,但我们也有史实可靠的著作,如五代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和北宋王钦若等编写的《册府元龟》,均对此事有近似的记载,只是没有深入到“镇神头”这一具体的技术层面而已。
看来,关于这个故事是否可靠,需要一个新的解释。日本史学家渡部义通曾在日本《棋道》杂志上对此事有简单的解释:“日本王子可能是高岳亲王(平成皇帝之子)。高岳亲王于仁明朝承和二年(835年)随十三次遣唐使入唐,于阳城朝元庆四年(880年)归国途中殁。前后在唐共四十五年,而大中年间他当然在唐。”可见,挑战大唐围棋第一人的日本国王子,很有可能便是此人。
但如此也有疑问,以这位王子在华居留时间之长(非初来乍到),必定对中国的棋坛有相当了解,以他那样高的棋艺,不当对顾师言的棋艺在中国排行第几以及棋界的情况茫然无知。也就是说,虽然找到了当事人,但这位当事人,未见得便真是当年顾师言的敌手。如此,苏鹗记载中的日本王子究竟是谁,依然无法定论。这位王子既然难觅其真身,指望日本记载中有相对应、印证的文字,自是奢望了。
对于“镇神头”一说,明王世贞在其《弈问》中曾有探讨:
问:“顾师言三十三着而胜神头王,信乎?”曰:“一说日本王也,弈至三十三着而决胜,可谓‘通神’者也,其犹在‘坐照’上乎?师言于品不登第一,而考之古史,未有神头国,而日本王由来不入朝,将无好事者为此势以附会其说乎?未对必也。”
从上文看,在明朝中期,顾师言三十三着取胜,时隔六百年,衍生出一个“神头王”的版本。这个神头王,王世贞考之古史,未有发现,令人很有些无厘头的感觉。王世贞明确提到日本王,又说日本王由来不入朝,以此否认有顾师言三十三手之事。不知道王世贞笔下的日本国王子,如何变成了日本王?《旧唐书》明明白白地写着,疑哉。
唐宣宗年代,还举办过御前“争霸赛”,其中一次是以宫中所藏“盖金花碗”为奖品,顾师言与阎景实两人争夺。此局阎实景执白先行,最终顾师言以“一路”取胜,夺得锦标。两人间对局的棋谱,被李逸民收入《忘忧清乐集》,名为“金花碗图”,流传至今。
刊于《国学周刊》第41期第B9版(2014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