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教以其巫师“萨满”而得名,是以万物有灵的信仰为基础,以供祭多种神灵为其内容,以一定的祭祀活动为其表现形式,以集中表现我国北方民族的渔猎文化和游牧文化为其特征的,比较成型的原始多神教。萨满教作为原始宗教的一类,曾为中国北方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和西伯利亚、东亚、北欧和北美地区原住民所信仰。在中国,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的满、鄂温克、鄂伦春、赫哲、锡伯等族,蒙古语族的蒙古、达斡尔等族,突厥语族的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等族,历史上都曾信仰萨满教。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随着社会条件的变革,萨满教在满、蒙古、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等民族中已被佛教或伊斯兰教所替代,只在民间以其残余形式保留了下来;而在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赫哲、锡伯等民族中一直保留到 20 世纪中叶。
探讨萨满教起源和形成的问题,是一个十分复杂困难的课题,只能依据萨满教保留下来的遗迹去探索。远古时代阿尔泰语系各民族是在沿海、沿江河的深山密林中渡过他们的童年时代的。他们依靠攫取山林和江河湖海中的现成果实为衣食之源。抵御各种猛兽的侵袭,猎取各种动物以维持生存,成为渔猎时代人们生活的第一需要,同时也成为人们以变幻的形式祈求神灵的精神上的需求,因而动物崇拜在这些民族的信仰中占有重要地位。这些民族的神话传说中把萨满视为神鹰的后裔,萨满神帽顶上铜制的小鸟,就是神鹰的象征。我国北方民族渔猎生活的兴盛时期,大约也正是他们母系氏族社会的晚期。作为萨满教形成于母系氏族社会晚期的佐证,就是女性可以当萨满,而且这种起源的遗迹一直延续到近代。锡伯族中不仅流传着他们的第一代萨满是女性的传说,而且新萨满举行领神仪式时供祭的历代萨满的神像图中,居于最高层者正是身披神衣,手持神鼓的女萨满。据鄂温克族老萨满纽拉讲述,鄂温克族的第一代萨满系女性,名叫“奥兰”,是春暖花开之意。据实地调查,自 1900 年至 1945 年间,鄂伦春族部分地区出现的 39 名萨满中,女性 24 名;海拉尔地区达斡尔族中近百年来所产生的 7 名萨满中,女性有 2 名。 1991 — 1992 年间作者采访的 11 名萨满中,女性 5 名(其中鄂温克族 3 名、蒙古族 1 名、达斡尔族 1 名)。当我们所考察的这些民族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尤其跨进阶级社会后,妇女的地位已大不如昔,在宗教领域中更是如此,妇女被视为“不洁”者,经受各种清规戒律的管束。唯独不同的是,这些“不洁”的女子,只要被神灵所选中,就可以当萨满。对于这种矛盾现象的合理解释只能是,当萨满教刚形成的时候,如同母系氏族的首领一般由女性担任一样,萨满也大都由女性担任,后来进入父系社会后女子可以当萨满的传统一直延续了下来。
母系氏族社会晚期萨满的出现,标志着具有渔猎文化特色的萨满教的开始形成。
自然崇拜是萨满教信仰中产生的时间最早,延续的时间最长,涉及的范围最广的一个领域。中国北方民族对天体、山川湖海以及奇异的山峰、岩洞、古老的树木、深潭急流等自然物的崇拜一直延续到近代,只是各民族崇拜的内涵和形式有所不同。蒙古人和达斡尔人对天的崇拜更为突出,祭祀仪式也颇为隆重。哈萨克人对月亮崇拜别具特色,冤屈者和决斗者面向初升的月亮下跪后发誓,以表自己的无辜和虔诚。风、雨、雷、电和火等自然力,被认为是有神力在驱使,从而成为人们普遍崇拜的对象。其中对火的崇拜,在游猎民族和游牧民族中十分突出,民间流传着许多因对火不敬而遭灾,虔诚敬火而得福的神话。对各种动物崇拜是中国北方民族自然崇拜中范围最广的一个方面,从虎、豹、熊等猛兽到龟、蛇、晰蝎等爬行动物,都是他们崇拜的对象。蒙古人进入游牧社会后,又出现了牛神、马神、羊神、山羊神等家畜保护神。在达斡尔人供祭的神坛上被主祭和陪祭的动物神有虎、豹、熊、狼、狐狸、鼬鼠等走兽,龟、蛇、蜥蝎等爬虫类动物以及鹰、野鸡、布谷鸡等飞禽,共计十余种。
人类社会发展到母系氏族制末期和进入父系社会后,对已故血缘集团先人的怀念和祭奠,发展成为祖先崇拜。达斡尔人、鄂温克人(大部分)和鄂伦春人将他们的祖神称为“霍卓日?巴尔肯”,由全氏族或家族共同供祭。在后来的发展中,人们的崇拜对象由自然界回到人间,出现了一批人物崇拜的神。例如在达斡尔族中,严格的一夫一妻制下被害死的私生子的冤魂形成的“鸟西”神,由萨满的助手“巴格其”的亡灵形成的“哈间”神,终身为主人挤奶的女仆的亡灵形的“卓力”神等;再如蒙古族中,被称为“吉雅其”而被普遍供祭的神,原来却是由终身为牧主放马的牧工的冤魂形成的;呼伦贝乐地区原来三年一大祭的“安本敖包”的主神,是由被主人掘打致死的年仅 13 岁的牧童哈提该的冤魂形成的,每届大祭,从呼伦贝尔副都统到众官员和富贵者,均不敢懈怠。这些生前劳苦一生的冤死者,身后被供奉为神,是以颠倒了的形式所记载的人间的苦难和呻吟,在萨满教领域中的反映。
总之,从最初的自然崇拜到后来的祖先“人物”崇拜,达斡尔族等我国北方民族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进步和变革,都在他们的神坛上增添了新的神位,记载着萨满教在这些民族中发展的历史进程。
作为萨满教巫师的萨满的名称,在不同民族中,各有不同的称呼。通古斯语族的人们称为“萨满”,蒙古语族的人们称为“博”或“雅德根”(亦称“奥德根”),突厥语族的人们称“巴克西”。萨满非世袭,上一代萨满的神灵选定的,拜一位资深的老萨满为师,经过严格的训练后取得萨满资格。每个萨满在其一生中举行若干次“奥米南”祭典,在为师的老萨满的指导和陪祭下跳神,请自己的神灵附体。这种祭典的宗旨之一,是提高萨满的素质,二是为自己的族众听祈求平安丰牧。每个萨满必须具备神帽、神衣、神鼓等神具,赫哲族萨满还有神杖、神刀等用具。
萨满的职能可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消除灾祸,保佐族众的安全和人口的繁衍。除“奥米南”祭典外,小规模的“伊尔登”仪式,都是为了祈求神灵保佑族众的平安和人口的繁衍。
其二,为患者祭神治病。萨满根据患者的症状通过梦验或占卜等方法,确认作崇拜致病的神鬼后,杀牲祭神或赶鬼。迂到病危的患者,便认为其灵魂已离开肉体到了阴间,便举行追魂仪式,流传很广的“尼桑萨满”的故事,所描绘的正是这一类的神话。
其三,祈求生产丰牧。游猎鄂温克人供祭萨满的神灵后做象征性的射击,以求多猎野兽;蒙古人、达斡尔人和大部分地区鄂温克人祭敖包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祈求生产丰牧。
上述祭祀活动中,萨满向每一种神灵祈祷词,都有不同的祷词,包括各该神的来历、偶像和特性爱好等,从而使每一种神都有了自己的形象和祭祀形式。萨满的宗教活动不仅使萨满教的宗教活动更加复杂化,而且使各种神的形象也定型化了。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发展,萨满教的发展演变表现在萨满本身的发展变化上,是十分明显的。
在氏族制度的全盛时期,每个氏族都有领本氏族的祖先神为其神灵的氏族萨满,达斡尔人称为“莫昆雅德根”。随着氏族的解体和人口的增长,除氏族萨满外出现了领其他外来神为神灵的一般萨满,达斡尔人称为“博迪雅德根”,鄂伦春人则称为“多尼萨满”或“德勒库萨满”。与此同时,在上述民族中出现了各负某种职责的宗教活动者。其中有大型宗教活动时作为萨满的助手,平日可主持小型宗教活动,但本人没有神灵的“巴格其”;以娘娘为神灵,专治天花和麻疹的“斡托西”;领娘娘神或山神为神灵,专治疥癣和骨折等外科疾病的“巴尔西”;给予孕妇正位、助产接生的“巴列钦”;以占卜为主要职能的“罕嘎软”等。
萨满本身的演变在满族和维吾尔等族中表现得更为突击。当满族进入农业社会,受儒教和佛教影响后,萨满教日渐衰落。本民族原有的以领某种神为其神灵的萨满,即满族称为“野萨满”的传统萨满几乎已绝迹,代之而来的是“家萨满”。所谓“家萨满”,没有神灵,由族众选择口齿伶俐的青少年培训而成,背诵用汉字音记的祭神的“神本”,学习主持家庭祭神的礼仪,只能主持家庭的一般性祭祀活动。
在信仰伊斯兰教多年的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族中,萨满教同样发生了重大变化。由于这些民族信仰伊斯兰教的真主安拉为唯一的神,原来的祖先神和其他各种人物神均已失传,萨满只能以某种动物神为其神灵。萨满的职能只有赶鬼,没有祭神之说,每当为患有神经系统疾病的患者治病时,请自己的神灵附体,做各种赶鬼的激烈动作。
古代的宗教做为人类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始终和人们的思想意识、行为规范相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宗教做为人类文化的一个保守领域,成为积淀已往历史现象的贮藏库;宗教又是各种文学艺术的载体,积累了各种文学艺术成果,供人们去发掘,去探讨。萨满教自然也不例外。萨满教在达斡尔族中发生、发展的历史,同时也是达斡尔族古代文化发生、发展历史的一个侧面,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关系。
—— 萨满教与达斡尔人的宇宙观和行为规范 。达斡尔等族的萨满教将宇宙分为三界:其上界是圣洁仁慈的神灵世界,中界是人类和动物的世界,下界是魔鬼和死魂的阴间世界。这种无稽唯心的宇宙观,与先前将整个宇宙视为模糊一团的混沌观念相比,自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它把人放在整个宇宙的中界,而且把人和神灵、魔鬼世界联系在一起,构成宇宙观的核心。
—— 与宇宙“三界”说相联系的是“三魂”说 ,认为人有三个不同性能的灵魂: 1 、人死后生长不死,而且能保佑其子孙的长生魂; 2 、与人的肉体同始终,当人睡觉时暂时离开人体游 致人作梦,人死后即消失的暂生魂; 3 、人死后即脱离其肉体,再转入人或动物的身上再生的转世魂。在这三个灵魂中,长生魂和转世魂与人生的关系最为密切。长生魂由于能够保佑其子孙后代,被人们悼念供祭,形成一套繁杂的葬礼。转世魂则先到阴间世界报到后才能回到人间世界转生为另一个生命,而且在阴间依据其在生前行善或作恶等不同表现,在阴间受到不同待迂,作恶者受到各种惩罚。在满族和达斡尔等族中广为流传的尼桑萨满的故事,讲述的就是某个颇具神通的女萨满的神灵追魂到阴间,看到生前作恶者的灵魂肥到各种惩罚的故事,从而告诫人们在生前多行善,切勿作恶。当成年人咽气身亡后,达斡尔人首先用煮熟的整鸡供于灵前,目的是要这只鸡在阴间逐粒啄食其主人生前所浪费的每一粒粮食,以减轻其罪过。在达斡尔等族禁忌中,有不少规劝人们的不正行为的内容,只不过借宗教的名义加以解释而已。
—— 萨满教与达斡尔族民间文学 。萨满文学是达斡尔族民间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达斡尔族神话传说中,各种神灵来源的传说和萨满法术的传说占有重要的地位。例如,布特哈地区莫尔丁哈拉阿尔哈昌莫昆祖先神来源的传说,描述鄂嫩哈拉某少女在婚前怀有身孕,被逼无奈投江身亡后,其冤魂被供为祖神的故事,其主体部分以诗歌形式唱述,是一部优美的诗歌。海拉尔地区流传的“嘎胡查萨满”的传说,讲述的是出身低微的某男子成为满那莫昆的氏族萨满后,与恶魔妖怪相斗,其后继者戏弄喇嘛的故事,表现了人们对萨满神通的敬仰。
萨满在“奥米南”祭典上请神、祭神、送神,平日替病人向神许愿、还愿时,都要唱诵不同内容的祷词,描述各该神的来历、形貌特征、爱好和所供祭品的丰美。例如祭山神时萨满把鼬鼠的外形特征表述得活灵活现:
山林里有你的住所, 屯落外有你的足迹, 原野里有你的根基。 你有灰褐色的头饰, 你有华丽美色的服装, 你能在树枝间跳跃。 ……
萨满在“奥米南”祭典上,为取悦于神灵赞颂他的“托若”神树时唱诵道:
微微晃动的树枝上, 有布谷鸟的巢穴; 摇摇摆动的树枝上, 有乌鸦的巢穴; 刚刚长出的嫩枝上, 有鸽子的巢穴; 两枝粗大的树枝上, 有野鸡的巢穴; 横生茁状的树枝上, 有孔雀的巢穴。 ……
萨满的祷词不仅内涵丰富,反映达斡尔族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而且歌词生动,每一句都押头韵,句与句对称。每一首祷词,其实也是一首优美的诗歌。
—— 萨满教与达斡尔族的民间音乐舞蹈 。萨满在祭神和举行“奥米南”仪式时,所唱诵的祷词均有一定的曲调。由于祷词的内容不同,曲调也有高亢激昂和平稳缓慢之别,而且祷词曲调的高亢与平稳在不同地区,各有其特点。在保留狩猎业等传统生产活动较多的布特哈地区,祷词的曲调多为高亢激昂,其衬词无实际内容,与当地山歌曲调颇为相似;而在农业比较发达的齐齐哈尔达斡尔人和以牧为主的海拉尔达斡尔人中,萨满祷词的曲调多为平稳,而且衬词亦有实际内容。例如在“奥米南”仪式即将结束时所唱诵的一首祷词的衬词为“讷莫尔郭力——讷钦吉若,海拉尔郭力——哈屯吉若”,意为讷莫尔河畔步伐平稳的走马,海拉尔河畔烈性急驰的走马,隐喻其供祭者从布特哈地区迁居呼伦贝尔的历史背景。
—— 萨满教与达斡尔族原始医术 。在达斡尔等族中,“巴尔西”领域娘神或山神为其神灵,没有神衣,只有 108 粒念珠,治疥癣和骨折等外科病:“巴列钦”系原始的助产士,给予孕妇正位和接生,其中有的以山神为神灵;以娘娘神为神灵的“斡托西”,治天花和麻疹时虽然以祭神为主,但对病人家保持肃静,不使患者激动发怒,在病人家门口挂红兰布条,以示与他人家隔绝往来等措施,确有原始医学的萌芽成分。
萨满教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同它在历史上不可避免地形成和发展一样,也已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没落和消亡。我们今天研究萨满教这一历史现象,不是提倡萨满教本身,而是对萨满教这一唯心的信仰,给以唯物的科学说明,着力于发掘包含在萨满教中的文化成果,用来丰富和充实我们的传统文化。如今萨满教已成为世界性的热门学科。千百年来曾被我们的祖宗和前辈笃信不疑的萨满教中的某些奥秘,也许靠科学的进一步发展,才能揭示开它神秘的面纱,认人们去认识它。
注: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参阅引用的资料未能一一注明,只能在篇末开列主要参阅文献。
①《中国各民族原始宗教资料集成》的鄂伦春、鄂温克、赫哲、达斡尔、锡伯、满等六个民族卷(满都尔图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9 年版。
②《达斡尔族社会历史调查》,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1985 年版。
③《鄂伦春族社会历史调查》,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
④《鄂温克族社会历史调查》,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1986 年版。
⑤ 夏之乾、满都尔图:《金泉村锡伯族萨满教及文化习俗调查》,载《民族文化习俗及萨满教调查报告》,民族出版社 1993 年版。
⑥ 满都尔图、夏之乾:《哈萨克族萨满教调查报告》,载《民族文化习俗及萨满教调查报告》。
⑦ 满都尔图:《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改族萨满教调查》,载《民族文化习俗及萨满教调查报告》。
⑧ 满都尔图:《达斡尔、鄂温克、蒙古(陈巴尔虎)、鄂伦春族萨满教调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编印, 1992 年。
⑨ 富育光、孟慧英:《满族萨满教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1 年版。
作者:满都尔图 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研究员
文字编录:德艳芳 郭旭芳
摘自《达斡尔族与齐齐哈尔城》 2000 年 10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