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之卷七十七·酷吏列传原文全文在线阅读
汉承战国馀烈,多豪猾之民。
其并兼者则陵横邦邑,桀健者则雄张闾里。
且宰守旷远,户口殷大。
故临民之职,专事威断,族灭奸轨,先行后闻。
肆情刚烈,成其不桡之威。
违众用己,表其难测之智。
至于重文横入,为穷怒之所迁及者,亦何可胜言。
故乃积骸满{穴井},漂血十里。
致温舒有虎冠之吏,延年受屠伯之名,岂虚也哉。
若其揣挫强伤,摧勒公卿,碎裂头脑而不顾,亦为壮也。
自中兴以后,科网稍密,吏人之严害者,方于前世省矣。
而阉人亲娅,侵虐天下。
至使阳球磔王甫之尸,张俭剖曹节之墓。
若此之类,虽厌快众愤,亦云酷矣。
俭知名,故附《党人篇》。
董宣字少平,陈留圉人也。
初为司徒侯霸所辟,举高第,累迁北海相。
到官,以大姓公孙丹为五官掾。
丹新造居宅,而卜工以为当有死者,丹乃令其子杀道行人,置尸舍内,以塞其咎。
宣知,即收丹父子杀之。
丹宗族亲党三十馀人,操兵诣府,称冤叫号。
宣以丹前附王莽、虑交通海贼,乃悉收系剧狱,使门下书佐水丘岑尽杀之。
青州以其多滥,奏宣考岑,宣坐征诣廷尉。
在狱,晨夜讽诵,无忧色。
及当出刑,官属具馔送之,宣乃厉色曰“董宣生平未曾食人之食,况死乎”升车而去。
时,同刑九人,次应及宣,光武驰使驺骑特原宣刑,且令还狱。
遣使者诘宣多杀无辜,宣具以状对,言水丘岑受臣旨意,罪不由之,愿杀臣活岑。
使者以闻,有诏左转宣怀令,令青州勿案岑罪。
岑官至司隶校尉。
后江夏有剧贼夏喜等寇乱郡境,以宣为江夏太守。
到界,移书曰“朝廷以太守能禽奸贼,故辱斯任。
今勒兵界首,檄到,幸思自安之宜”喜等闻,惧,即归降散。
外戚阴氏为郡都尉,宣轻慢之,坐免。
后特征为洛阳令。
时湖阳公主苍头白日杀人,因匿主家,吏不能得。
及主出行,而以奴骖乘,宣于夏门亭候之,乃驻车叩马,以刀画地,大言数主之失,叱奴下车,因格杀之。
主即还宫诉帝,帝大怒,召宣,欲箠杀之。
宣叩头曰“愿乞一言而死”帝曰“欲何言”宣曰“陛下圣德中兴,而从奴杀良人,将何以理天下乎。
臣不须箠,请得自杀”即以头击楹,流血被面。
帝令小黄门持之,使宣叩头谢主,宣不从,强使顿之,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
主曰“文叔为白衣时,臧主匿死,吏不敢至门。
今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乎”帝笑曰“天子不与白衣同”困敕强项令出。
赐钱三十万,宣悉以班诸吏。
由是搏击豪强,莫不震栗。
京师号为“卧虎”。
歌之曰“枹鼓不鸣董少平”
在县五年。
年七十四,卒于官。
诏遣使者临视,唯见布被覆尸,妻子对哭,有大麦数斛、敝车一乘。
帝伤之,曰“董宣廉洁,死乃知之”以宣尝为二千石,赐艾绶,葬以大夫礼。
拜子并为郎中,后官至齐相。
樊晔字仲华,南阳新野人也。
与光武少游旧。
建武初,征为侍御史,迁河东都尉,引见云台。
初,光武微时,尝以事拘于新野,晔为市吏,饣鬼饵一笥,帝德之不忘,仍赐晔御食,及乘舆服物。
因戏之曰“一笥饵得都尉,何如”晔顿首辞谢。
及至郡,诛讨大姓马適匡等。
盗贼清,吏人畏之。
数年,迁杨州牧,教民耕田种树理家之术。
视事十馀年,坐法左转积长。
隗嚣灭后,陇右不安,乃拜晔为天水太守。
政严猛,好申、韩法、善恶立断。
人有犯其禁者,率不生出狱,吏人及羌胡畏之。
道不拾遗。
行旅至夜,聚衣装道傍,曰“以付樊公”。
凉州为之歌曰“游子常苦贫,力子天所富。
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
大笑期必死,忿怒或见置。
嗟我樊府君,安可再遭值”视事十四年,卒官。
永平中,显宗追思晔在天水时政能,以为后人莫之及,诏赐家钱百万。
子融,有俊才,好黄、老,不肯为吏。
李章字第公,河内怀人也。
五世二千石。
章习《严氏春秋》,经明教授,历州郡吏。
光武为大司马,平定河北,召章置江曹属,数从征伐。
光武即位,拜阳平令。
时赵、魏豪右往往屯聚,清河大姓赵纲遂于县界起坞壁,缮甲兵,为在所害。
章到,乃设飨会,而延谒纲。
纲带文剑,被羽衣,从士百馀人来到。
章与对宴饮,有顷,手剑斩纲,伏兵亦悉杀其从者,因驰诣坞壁,掩击破之,吏人遂安。
迁千乘太守,坐诛斩盗贼过滥,征下狱免。
岁中拜侍御史,出为琅邪太守。
时北海安丘大姓夏长思等反,遂囚太守处兴,而据营陵城。
章闻,即发兵千人,驰往击之。
掾史止章曰“二千石行不得出界,兵不得擅发”章按剑怒曰“逆虏无状,囚劫郡守,此何可忍。
若坐讨贼而死,吾不恨也”遂引兵安丘城下,募勇敢烧城门,与长思战,斩之,获三百馀级,得牛马五百馀头而还。
兴归郡,以状上帝,悉以所得班劳吏士。
后坐度人田不实征,以章有功,但司冠论。
月馀免刑,归。
复征,会病卒。
周纟亏字文通,下邳徐人也。
为人刻削少恩,好韩非之术。
少为廷尉史。
永平中,补南行唐长。
到官,晓吏人曰“朝廷不以长不肖,使牧黎民,而性仇猾吏,志除豪贼,且勿相试”遂杀县中尤无状者数十人,吏人大震。
过博平令。
收考奸臧,无出狱者。
以威名迁齐相,亦颇严酷,专任刑法,而善为辞案条教,为州内所则。
后坐杀无辜,复左转博平令。
建初中,为勃海太守。
每敕令到郡,辄隐闭不出,先遣使属县尽决刑罪,乃出诏书。
坐征诣廷尉,免归。
纟亏廉洁无资,常筑{毄土}以自给,肃宗闻而怜之,复以为郎,再迁召陵侯相。
廷掾惮纟亏严明,欲损其威,乃晨取死人断手足,立寺门。
纟亏闻,便往至死人边。
若与死人共语状。
阴察视口眼有稻芒,乃密问守门人曰“悉谁载藁入城者”门者对“唯有廷掾耳”又问铃下“外颇有疑令与死人语者不”对曰“廷掾疑君”乃收廷掾考问,具服“不杀人,取道边死人”后人莫敢欺者。
征拜洛阳令。
下车,先问大姓名主,吏数闾里豪强以对,纟亏厉声怒曰“本问贵戚若马、窦等辈,岂能知此卖菜佣乎”于是部吏望风旨,争以激切为事。
贵戚跼蹐,京师肃清。
皇后弟黄门郎窦笃从宫中归,夜至止奸亭,亭长霍延遮止笃,笃苍头与争,延遂拔剑拟笃,而肆詈恣口。
笃以表闻。
诏召司隶校尉、河南尹诣尚书谴问,遣剑戟士收纟亏送廷尉诏狱。
数日贳出。
帝知纟亏奉法疾奸,不事贵戚,然苛惨失中,数为有司所奏,八年,遂免官。
后为御史中丞。
和帝即位,太傅邓彪奏纟亏在任过酷,不宜典司京辇。
免归田里。
后窦氏贵盛,笃兄弟秉权,睚眦宿怨,无不僵仆。
纟亏自谓无全,乃柴门自守,以待其祸。
然笃等以纟亏公正,而怨隙有素,遂不敢害。
永元五年,复征为御史中丞。
诸窦虽诛,而夏阳侯瑰犹尚在朝。
纟亏疾之,乃上疏曰“臣联臧文仲之事君也,见有礼于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见无礼于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
案夏阳侯瑰,本出轻薄,志在邪僻,学无经术,而妄构讲舍,外招儒徒,实会奸桀。
轻忽天威,侮慢王室,又造作巡狩封禅上书,惑众不道,当伏诛戮,而主者营私,不为国计。
夫涓流虽寡,浸成江河。
爝火虽微,卒能燎野,履霜有渐,可不惩革。
宜寻吕产专窃之乱,永惟王莽篡逆之祸,上安社稷之计,下解万夫之惑”会瑰归国,纟亏迁司隶校尉。
六年夏,旱,车驾自幸洛阳录囚徒,二人被掠生虫,坐左转骑都尉。
七年,迁将作大匠。
九年,卒于官。
黄昌字圣真,会稽馀姚人也。
本出孤微。
居近学官,数见诸生修庠序之礼,因好之,遂就经学。
又晓习文法,仕郡为决曹。
刺史行部,见昌,甚奇之,辟从事。
后拜宛令,政尚严猛,好发奸伏。
人有盗其车盖者,昌初无所言,后乃密遣亲客至门下贼曹家掩取得之,悉收其家,一时杀戮。
大姓战惧,皆称神明。
朝廷举能,迁蜀郡太守。
先太守李根年老多悖政,百姓侵冤。
及昌到,吏人讼者七百馀人,悉为断理,莫不得所。
密捕盗帅一人,胁使条诸县强暴之人姓名居处,乃分遣掩讨,无有遗脱。
宿恶大奸,皆奔走他境。
初,昌为州书佐,其妇归宁于家,遇贼被获,遂流转入蜀为人妻。
妻子犯事,乃诣昌自讼。
昌疑母不为蜀人,因问所由。
对曰“妾本会稽馀姚戴次公女,州书佐黄昌妻也。
妾尝归家,为贼所略,遂至于此”昌惊,呼前谓曰“何以识黄昌邪”对曰“昌左足心有黑子,常自言当为二千石”昌乃出足示之。
因相持悲泣,还为夫妇。
视事四年,征,再迁陈相。
县人彭氏旧豪纵,造起大舍,高楼临道。
昌每出行县,彭氏妇人辄升楼而观。
昌不喜,遂敕收付狱,案杀之。
又迁为河内太守,又再迁颍川太守。
永和五年,征拜将作大匠。
汉安元年,进补大司农,左转太中大夫,卒于官。
阳球字方正,渔阳泉州人也。
家世大姓冠盖。
球能击剑,习弓马。
性严厉,好申、韩之学。
郡吏有辱其母者,球结少年数十人,杀吏,灭其家,由是知名。
初举孝廉,补尚书侍郎,闲达故事,其章奏处议,常为台阁所崇信。
出为高唐令,以严苛过理,郡守收举,会赦见原。
辟司徒刘宠府,举高第。
九江山贼起,连月不解。
三府上球有理奸才,拜九江太守。
球到,设方略,凶贼殄破,收郡中奸吏尽杀之。
迁平原相。
出教曰“相前莅高唐,志埽奸鄙,遂为贵郡所见枉举。
昔桓公释管仲射钩之仇,高祖赦季布逃亡之罪。
虽以不德,敢忘前义。
况君臣分定,而可怀宿者哉。
今一蠲往愆,期诸来效。
若受教之后而不改奸状者,不得复有所容矣”郡中咸畏服焉。
时,天下大旱,司空张颢条奏长吏苛酷贪污者,皆罢免之。
球坐严苦,征诣廷尉,当免官。
灵帝以球九江时有功,拜议郎。
迁将作大匠,坐事论。
顷之,拜尚书令。
奏罢鸿都文学,曰:
伏承有诏敕中尚方为鸿都文学乐松、江览等三十二人图象立赞,以劝学者。
臣闻《传》曰“君举必书。
书而不法,后嗣何观”案松、览等皆出于微蔑,斗筲小人,依凭世戚,附托权豪,俯眉承睫,微进明时。
或献赋一篇,或鸟篆盈简,而位升郎中,形图丹青。
亦有笔不点牍,辞不辩心,假手请字,妖伪百品,莫不被蒙殊恩,蝉蜕滓浊。
是以有识掩口,天下嗟叹。
臣闻图象之设,以昭劝戒,欲令人君动鉴得失。
未闻竖子小人,诈作文颂,而可妄窃天官,垂象图素者也。
今太学、东观足以宣明圣化。
愿罢鸿都之选,以消天下之谤。
书奏不省。
时,中常侍王甫、曹节等奸虐弄权,扇动外内,球尝拊髀发愤曰“若阳球作司隶,此曹子安得容乎”光和二年,迁为司隶校尉。
王甫休沐里舍,球诣阙谢恩,奏收甫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曰羽}、中黄门刘毅、小黄门庞训、朱禹、齐盛等,及子弟为守令者,奸猾纵恣,罪合灭族。
太尉段颎谄附佞幸,宜并诛戮。
于是悉收甫、颎等送洛阳狱,及甫子永乐少府萌、沛相吉。
球自临考甫等,五毒备极。
萌谓球曰“父子既当伏诛,少以楚毒假借老父”。
球曰“若罪恶无状,死不灭责,乃欲求假借邪”萌乃骂曰“尔前奉事吾父子如奴,如敢反汝主乎。
今日困吾,行自及也”球使以土窒萌口,箠朴交至,父子悉死杖下。
颎亦自杀。
乃僵磔甫尸于夏城门,大署榜曰“贼臣王甫”。
尽没入财产,妻、子皆徙比景。
球既诛甫,复欲以次表曹节等,乃敕中都官从事曰“且先去大猾,当次案豪右”权门闻之,莫不屏气。
诸奢饰之物,皆各缄滕,不敢陈设。
京师畏震。
时,顺帝虞贵人葬,百官会丧还,曹节见磔甫尸道次,慨然抆泪曰“我曹自可相食,何宜使犬舐其汁乎”语诸常侍,今且俱人,勿过里舍也。
节直入省,白帝曰“阳球故酷暴吏,前三府奏当免官,以九江微功,复见擢用。
愆过之人,好为妄作,不宜使在司隶,以骋毒虐”帝乃徙球为卫尉。
时,球出谒陵,节敕尚书令召拜,不得稽留尺一。
球被召急,因求见帝,叩头曰“臣无清高之行,横蒙鹰犬之任。
前虽纠诛王甫、段颎、盖简落狐狸,未足宣示天下。
愿假臣一月,必令豺狼鸱枭,各服其辜”叩头流血。
殿上呵叱曰“卫尉扞诏邪”至于再三,乃受拜。
其冬,司徒刘郃与球议收案张让、曹节,节等知之,共诬白郃等。
语已见《陈球传》。
遂收球送洛阳狱,诛死,妻、子徙边。
王吉者,陈留浚仪人,中常侍甫之养子也。
甫在《宦者传》。
吉少好诵读书传,喜名声,而性残忍。
以父秉权宠,年二十馀,为沛相。
晓达政事,能断察疑狱,发起奸伏,多出众议。
课使郡内各举奸吏豪人诸常有微过酒肉为臧者,虽数十年犹如贬弃,注其名籍。
专选剽悍吏,击断非法。
若有生子不养,即斩其父母,合土棘埋之。
凡杀人皆磔尸车上,随其罪目。
宣示属县。
夏月腐烂,则以绳连其骨,周遍一郡乃止,见者骇惧。
视事五年,凡杀万馀人。
其馀惨毒刺刻,不可胜数。
郡中惴恐,莫敢自保。
及阳球奏甫,乃就收执,死于洛阳狱。
论曰:古者郭厖,善恶易分。
至于画衣冠,异服色,而莫之犯。
叔世偷薄,上下相蒙,德义不足以相洽,化导不能以惩违,遂乃严刑痛杀,随而绳之,致刻深之吏,以暴理奸,倚疾邪之公直,济忍苛之虐情。
汉世所谓酷能者,盖有闻也。
皆以敢捍精敏,巧附文理,风行霜烈,威誉喧赫。
与夫断断守道之吏,何工否之殊乎。
故严君蚩黄霸之术,密人笑卓茂之政,猛既穷矣,而犹或未胜。
然朱邑不以笞辱加物,袁安未尝鞫人臧罪,而猾恶自禁,人不敢犯。
何者。
以为威辟既用,而苟免之行兴。
仁信道孚,故感被之情著。
苟免者威隙则奸起,感被者人亡而思存。
由一邦以言天下,则刑讼繁措,可得而求乎。
赞曰:大道既往,刑礼为薄。
斯人斯矣,机诈萌作。
去杀由仁,济宽非虐。
末暴虽胜,崇本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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