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记》卷四 灵 第四记原文注释译文

【小窗幽记 卷四 灵 第四记原文】

唾面自干，娄师德不失为雅量①；睚眦必报，郭象玄未免为祸胎②。

天下可爱的人，都是可怜人；天下可恶的人，都是可惜人。

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日①。

滩浊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法①也。

藏锦于心，藏绣于口；藏珠玉于咳唾，藏珍奇于笔墨；得时则藏于册府①，不得则藏于名山。

读一篇轩快之书，宛①见山青水白；听几句透彻之语，如看岳立川行。

读书如竹外溪流，洒然而往；咏诗如萍末风起，勃①焉而扬。

子弟①排场，有举止而谢飞扬，难博缠头之锦②；主宾御席③，务廉隅而少蕴藉④，终成泥塑之人。

取凉于扇，不若清风之徐来①；汲水于井，不若甘雨之时降。

有快捷之才，而无所建用，势必乘愤激之处，一逞雄风；有纵横之论①，而无所发明，势必乘簧鼓②之场，一恣余力。

敦厚之人，始可托大事，故安刘氏者，必绛侯①也；谨慎之人，方能成大功，故兴汉室者，必武侯②也。

以汉高祖①之英明，知吕后必杀戚姬②，而不能救止，盖其祸已成也；以陶朱公③之智计，知长男必杀仲子，而不能保全，殆其罪难宥乎?

人称我善良，则喜；称我凶恶，则怒；此可见凶恶非美名也，即当立志为善良。我见入醇谨①，则爱，见人浮躁，则恶；此可见浮躁非佳士也，何不反身为醇谨?

人之生也直，人苟欲生，必全其直；贫者士之常，士不安贫，乃反其常。进食需箸①，而箸亦只悉随其操纵所使，于此可悟用人之方②；作书需笔，而笔不能必其字画之工，于此可悟求己之理。

家之富厚者，积田产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保；不如广积阴功，使天眷①其德，或可少延。家之贫穷者，谋奔走以给衣食，衣食未必能充；何若自谋本业，知民生在勤，定当有济。

言不可尽信，必揆①诸理；事未可遽②行，必问诸心③。

东坡①《志林》有云：“人生耐贫贱易，耐富贵难；安勤苦易，安闲散难；忍疼易，忍痒难。能耐富贵，安闲散，忍痒者，必有道之士也。”余谓如此精爽②之论，足以发人深省，正可于朋友聚会时，述之以助清谈。

余最爱《草庐日录》有句云：“澹如秋水贫中味，和若春风静后功。”读之觉矜平躁释①，意味深长。

程子①教人以静，朱子②教人以敬，静者心不妄动之谓也，敬者心常惺惺之谓也。又况静能延寿，敬则日强，为学之功在是，养生之道亦在是，静敬之益人大矣哉!学者可不务乎?

卜筮以龟筮为重①，故必龟从筮从乃可言吉。若二者有一不从，或二者俱不从，则宜其有凶无吉矣。乃《洪范》②稽疑之篇，则于龟从筮逆③者，仍曰作内吉。从龟筮共达于人者，仍曰用静吉。是知吉凶在人，圣人之垂戒深矣。人诚能作内而不作外，用静而不用作，循分守常，斯④亦安往而不吉哉!

每见勤苦之人绝无痨疾，显达之士多出寒门，此亦盈虚消长之机，自然之理也。

欲利己，便是害己；肯下人①，终能上人②。

古之克孝①者多矣，独称虞舜②为大孝，盖能为其难也；古之有才者众矣，独称周公③为美才，盖能本于德也。

见小利，不能立大功；存私心，不能谋公事。

正己为率人之本①，守成念创业之艰。

【小窗幽记 卷四 灵 第四记注释】

①“唾面自干”两句：典出《新唐书·娄师德传》，娄师德的弟弟驻守代州，辞官，娄师德教导弟弟要学会忍耐，其弟曰：“人有唾面，洁之乃已。”娄师德却说：“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②“睚眦必报”两句：汉末董卓的两位部下郭汜(字象玄)、李催因为一点小事留下嫌隙而相互攻讨。

①千载一日：千年如同一天，指名节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改变。

①法：法则。

①册府：国家编纂收藏史书的地方。

①宛：好像。

①勃：勃发。

①子弟：梨园子弟，指唱戏的人。②缠头之锦：古代的歌舞演员都要用锦包缠头部，表演深受赞赏之时，宾客往往会以罗锦相赠。③御席：入席。④廉隅：神情庄重、行为端庄。蕴藉：和谐融洽。

①徐来：缓缓吹来。

①纵横之论：本指战国时期的合纵连横之说，后代指经世治国的宏论。②簧鼓：古代笙竽之类的乐器都有簧，吹奏鼓动发声，常常用其喻指搬弄是非。

①绛侯：汉代大臣周勃，被封为绛侯，曾为汉文帝平定匈奴立下汗马功劳。②武侯：即诸葛亮，被封为武侯。

①汉高祖：刘邦，汉代的开国皇帝。②吕后：汉高祖之妻吕雉，曾在刘邦铲除异姓诸王侯中起了很大作用。戚姬：汉高祖很宠幸的姬妾，刘邦曾想废掉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改立戚姬之子为储君，但因受到吕后及朝中大臣的阻挠最终没有成功。③陶朱公：即范蠡，春秋时期越国的政治家，曾为越王勾践出谋划策，协助其灭掉吴国复兴越国，之后定居于陶，自称为“朱公”，故世称“陶朱公”。

①醇谨：敦厚谨慎。

①箸：筷子。②方：方法。

①眷：眷顾，眷念。

①揆：衡量，判断。②遽：立刻，马上。③诸心：自己的心。

①东坡：即苏轼，号东坡居士，故又称苏东坡。②精爽：精妙。

①矜：自夸，矜傲。躁：烦躁。

①程子：程颢、程颐兄弟二人，世称“二程”，北宋洛阳人，宋代儒学的代表人物，主张教育以德育为重，强调自我修养。②朱子：即朱熹，师承程颐的三传弟子李侗。

①龟筮：龟甲和蓍草。重：主要的工具。②《洪范》：《尚书》中的一篇。③龟从筮逆：赞同龟卜，否认蓍占。④斯：这。

①下人：屈居人下。②上人：高居人上。

①克孝：恪守孝道。②虞舜：即舜帝。③周公：即周公旦，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武王死后，周公竭力辅佐幼主。

①正己：端正自己。率人：统帅他人。

【小窗幽记 卷四 灵 第四记译文】

被人唾吐到脸上不擦掉，任其自然风干，娄师德这样很有雅量；一点点的嫌隙必定也要报复，像郭象玄这样的做法不免为日后种下祸根。

天下值得去爱的人，往往都十分令人同情；而那些人人厌恶的人，往往令人十分惋惜。

事业、文章随着身体的毁灭也都将毁灭，但是人的精神却可以万古如新；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随着时势的变化而转移，但是人的气节却可以千年不变。

在滩头以浊水画画，就好像是隔着窗帘看月亮，隔着水看花，意境在于远近之间，这也是写文章的法则。

锦绣般的好文章藏在心间、口中，珠玉珍奇般的语句藏于吟咏之间，藏在笔端；倘若时机成熟，就写出来收藏在册府之中，倘若不合时宜，就写出来藏在名山之中。

朗读一篇晓畅轻快的文章，就好像是见到青山绿水一样，使人心情愉悦；听到几句伶俐精辟的言语，就如同是看到静立的山岳、流淌的溪水一样，使人精神振奋。

读书就好像是竹林外的溪流一样，非常洒脱地前行；吟咏诗歌就好像是青萍之末的风一样，瞬间勃发激扬飘荡。

梨园子弟开场，要行为举止得体而不张扬夸张，否则很难赢得缠头的罗锦；主要的宾客入席，一定要神情庄重、行为端庄，没有了和谐融洽的氛围，终究会成为泥偶一样的人。

用扇子扇风求得凉爽，不如清风慢慢吹拂；在井中汲水，不如上天降下及时雨。

怀有快捷之才，却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势必会借愤激之处，一逞雄风；怀有经世的纵横之才，却没有施展宏论之地，势必会乘借时机场合竭尽全力巧舌如簧地搬弄是非。

忠厚诚挚的人，才可将大事托付给他，因此能使汉朝天下安定的，必定是周勃这个人。惟有谨慎行事的人，才能建立大的功业，因此能使汉室复兴的，必然是孔明这般人。

像汉高祖那么英明的帝王，明知在他死后吕后会杀死他最心爱的戚夫人，却无法挽救阻止，乃是因为这个祸事已经造成了。而如陶朱公那么足智多谋的人，明知他的长子非但救不了次子，反而会害了次子，却无法保全此事，大概是因为次子的罪本来就让人难以原谅吧!

别人说我善良，我就很欢喜，说我凶恶，我就很生气，由此可知凶恶不是美好的名声，所以我们应当立志做善良的人。我看到他人醇厚谨慎，就很喜爱他，见到他人心浮气躁，就很厌恶他，由此可见心浮气躁不是优良的人该有的毛病，何不让自己做一个醇厚谨慎的人呢?

人生来身体便是直的，由此可见，如果人要活得好，一定要向直道而行。贫穷本是读书人该有的现象，读书人不安于贫，便是违背了常理。吃饭需用筷子，筷子完全是随人的操纵来选择食物，由此可以了解用人的方法。写字需用毛笔，但是毛笔并不能使字好看，于此也可以明白凡事必须反求自己的道理。

家中富有的人，将积聚的田产留给子孙，但子孙未必能将它保有，倒不如多做善事，使上天眷顾他的阴德，也许可使子孙的福分因此得到延长。家中贫穷的人，想尽办法来筹措衣食，衣食却未必获得充足，倒不如在工作上多加努力，若能知道民生的根本在于勤奋，那么多少会有所帮助，而不必四处求人。

言语不可以完全相信，一定要在理性上加以判断、衡量，看看有没有不实之处。遇事不要急着去做，一定要先问过自己的良心，看看有没有违背之处。

苏东坡在《志林》一书中说：“人生要耐得住贫贱是容易的事，然而要耐得住富贵却不容易；在勤苦中生活容易，在闲散里度日却难；要忍住疼痛容易，要忍住发痒却难。假如能把这些难耐难安难忍的富贵、闲散、发痒，都耐得、安得、忍得，这个人必是个已有相当修养的人。”我认为像这么精要爽直的言论，足以让我们深深去体会，正适合在朋友相聚时提出来讨论，增加谈话的内容。

我最喜爱《草庐日录》中的一句话：“贫穷的滋味就像秋天的流水一般澹泊，静下来的心情如同春风一样平和。”读后觉得心平气和，句中的话真是含意深远而耐人咀嚼。

程子教人“主静”，朱子教人“持敬”，“静”是心不起妄念妄动，而敬则是常保醒觉状态。由于不妄动，所以能延长寿命，又由于常保醒觉，所以能日有增长，求学问的工夫在此，养生的道理亦在此，“静”和“敬”两者对人的益处实在太大了!学子能不在这两点上下工夫吗?

在古代占卜，是以龟甲和蓍草为主要的工具，因此一定要龟卜及蓍占皆赞同，一件事才可称得上吉。如果龟和蓍中有一个不赞同，或是两者都不赞同，那么事情便是凶险而无吉兆了。但是《尚书·洪范篇》中用卜筮决断疑事，则对于龟卜赞同，蓍占不赞同的情形，视为做祭祀冠婚之事吉祥。即使龟甲和蓍草占卜的结果都与人的意愿相违，仍然要说无所为则有利。由此可知，吉凶往往取决于自己，圣人已经教诲得十分明白了。人只要能对内吉外凶的事情在内行之而不在外行之，对于完全与人相违的事守静而不做，安分守己，遵循常道，那么岂不是无往而不利吗?

常见勤勉刻苦的人绝对不会得到痨病，而显名闻达之士往往是穷苦出身，这也可看成是盈则亏、消则长的大自然本有的道理。

想要对自己有利，往往反而害了自己。能够屈居人下而无怨言，终有一天也能居于人上。

古来能够尽孝道的人很多，然而独独称虞舜为大孝之人，乃是因为他能在孝道上为人所难为之事。自古以来有才能的人极多，然而单单称赞周公美才，乃是因为周公的才能以道德为根本。

只见到微小的利益，就不能立下大的功绩。心中存着自私的心，就不能为公众谋事。

端正自己为带领他人的根本，保守已成的事业要念及当初创立事业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