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记》卷四 灵 第三记原文注释译文
【小窗幽记 卷四 灵 第三记原文全文】
箕踞于斑竹林中，徙①倚于青矶石上；所有道笈梵书②，或校雠③四五字，或参讽④一两章。茶不甚精，壶亦不燥，香不甚良，灰亦不死；短琴无曲而有弦，长讴无腔而有音。激气发于林樾，好风逆之水涯，若非羲皇⑤以上，定亦嵇阮⑥之间。
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此满腔杀机也。
士君子尽心利济①，使海内少他不得，则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
读书不独①变气质，且能养精神，盖②理义收缉故也。
周旋人事后，当诵一部清静经；吊丧问疾①后，当念一通扯淡歌。
卧石不嫌于斜，立石不嫌于细，倚石不嫌于薄，盆石不嫌于巧，山石不嫌于拙。
雨过生凉境闲情，适①邻家笛韵，与晴云断雨逐听之，声声入肺肠。
清之品有五：睹标致①，发厌俗之心，见精洁，动出尘②之想，名曰清兴；知蓄书史，能亲笔砚，布景物有趣，种花木有方，名曰清致；纸裹中窥钱，瓦瓶中藏粟，困顿于荒野，摈弃乎血属③，名曰清苦；指幽僻之耽，夸以为高，好言动之异，标以为放，名曰清狂；博极今古，适情泉石，文韵带烟霞，行事绝尘俗，名曰清奇。
打透①生死关，生来也罢，死来也罢；参破②名利场，得了也好，失了也好。
混迹尘中，高视物外①；陶情杯酒，寄兴篇咏；藏名②一时，尚友千古。
痴矣狂客，酷好①宾朋；贤哉细君②，无违夫子③。醉人盈座④，簪裾⑤半尽；酒家食客满堂，瓶瓮不离米肆。灯烛荧荧，且耽⑥夜酌；爨烟⑦寂寂，安问晨炊。生来不解攒眉⑧，老去弥堪鼓腹⑨。
皮囊①速坏，神识②常存，杀万命以养皮囊，罪卒归于神识。佛性无边，经书有限，穷万卷以求佛性，得不属于经书。
人胜①我无害，彼无蓄②怨之心；我胜人非福，恐有不测之祸。
书屋前，列曲槛①栽花，凿方池浸月，引活水②养鱼；小窗下，焚清香读书，设净几③鼓琴，卷疏帘看鹤，登高楼饮酒。
人人爱睡，知其味者甚鲜①；睡则双眼一合，百事俱忘，肢体皆适，尘劳尽消，即黄粱南柯②，特余事已耳。静修③诗云：“书外论交睡最贤。”旨哉言也。
过分求福，适①以速祸；安分速祸，将自得福。
倚势而凌人者，势败而人凌；恃①财而侮人者，财散而人侮。此循环之道。
我争者，人必争，虽极力争之，未必得；我让①者，人必让，虽极力让之，未必失。
贫不能享客，而好结客；老不能徇①世，而好维②世；穷不能买书，而好读奇书。
沧海①日，赤城②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潇湘雨；彭蠡③烟，广陵④涛；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少陵⑤诗，摩诘⑥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⑦笺，右军⑧帖；南华经⑨，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偶饭淮阴①，定万古英雄之眼；醉题便殿②，生千秋风雅之光。
清闲无事，坐卧随心，虽粗衣淡食，自有一段真趣；忧患缠身，纷扰不宁，虽锦衣厚味①，只觉万状愁苦。
宠辱不惊，肝木①自宁；动静以敬，心火自定；饮食有节，脾土不泄；调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肾水自足。
让①利精于取利，逃名巧②于邀名。
彩笔描空，笔不落色，而空亦不受染①；利刀②割水，刀不损锷，而水亦不留痕。
【小窗幽记 卷四 灵 第三记注释】
①徙：迁徙。②道笈梵书：道家和佛家的经书。③雠：错误。④参讽：参悟评议。⑤羲皇：即上古时期的伏羲氏。⑥嵇阮：嵇康、阮籍。嵇康，字叔夜，好老庄之说，崇尚自然、养生之道。阮籍，字嗣宗，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二人皆崇奉老庄之学，与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并称为“竹林七贤”。
①利济：造福接济。
①不独：不仅仅。②盖：表示推测。
①吊丧问疾：悼念丧事，探问病人。
①适：适逢。
①标致：美好。②出尘：脱离尘世。③血属：亲属，亲人。
①打透：打通。②参破：参悟透。
①高视物外：超出世间的物累。②藏名：隐藏名声。
①酷好：十分喜爱。②细君：本为诸侯对自己妻子的称呼，后来范围扩大，泛指妻子。③夫子：丈夫。④盈座：满座。⑤簪裾：头饰、衣衫。簪，代指头饰。⑥耽：沉迷，沉醉。⑦爨烟：炊烟。⑧攒眉：皱眉头，代指发愁。⑨鼓腹：鼓起肚子，指生活很安逸。化用《庄子·马蹄》之典故：“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
①皮囊：身体。②神识：佛教中的第八识即阿赖耶识，它能够在人死后保存人的身体、言语、意念，使人在转世轮回中接受前生的因果报应。
①胜：超过。②蓄：积蓄。
①曲槛：即曲栏，弯曲的栅栏。②活水：流动的泉水。③几：几案。
①鲜：少。②黄粱南柯：分别出自唐代李泌的《枕中记》和唐代李公佐的《南柯记》，黄粱，指贫困书生卢生未求得功名，在邯郸遇到一道士，就向其抱怨倾诉自己的不得志。道人就拿出一枕头，声称能够消除烦恼，实现心中所愿，于是卢生枕上此枕睡觉。当时旅店正在做黄粱饭，卢生在梦中享尽了荣华富贵，醒来之时旅店的黄粱饭还未做好，故称“一枕黄粱”。南柯，淳于棼在梦中梦到自己到了槐安国，娶了公主；并被封为南柯太守，生活极为奢华，后来因行军作战不利，公主也死去，就被遣回。③静修：元代诗人、思想家刘因，号静修。
①适：恰恰。
①恃：倚仗，依靠。
①让：谦让，礼让。
①徇：依徇，顺从。②维：维持。
①沧海：即东海。②赤城：山名，因土为赤色，因此得名，位于今浙江天台山南门。③彭蠡：即鄱阳湖。④广陵：即扬州。⑤少陵：即唐代诗人杜甫，人称“诗圣”，因其自号少陵野老，故世人又称其为杜少陵。⑥摩诘：即唐代诗人王维，擅长行诗作画。⑦薛涛：唐代女诗人，曾让匠人造出彩色的纸笺，世人称为薛涛笺。⑧右军：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曾做过右军将军，在此以官职代指其人。⑨南华经：《庄子》一书又名《南华经》。
①淮阴：即指淮阴侯韩信，韩信年少之时十分贫困，有一次在城外河边遇到一群洗衣的妇女，其中有位漂母见其饥饿之状，就施舍他饭食几十天。韩信曾声言他日富贵后必定回报，漂母很生气地说并非是为了他的回报而施舍。②醉题便殿：据史书记载李白曾经在便殿为唐明皇撰写诏书文诰，当时天气大寒，笔被冻上，写不成字，明皇就派十个宫嫔，各自拿着笔呵热气，呵热后再让李白使用。
①厚味：美味。
①肝木：按照中医学说，人体的五脏是与阴阳五行相对应的，肝与木相对，心与火相对，脾与土相对，肺与金相对，肾与水相对，因此称肝木、心火、脾土、肺金、肾水。
①让：推让，转让。②巧：聪慧，智慧。
①染：染色。②利刀：锋利的刀。
【小窗幽记 卷四 灵 第三记译文】
两腿前伸肆意舒展地坐在斑竹林中，然后走过去靠在青矶石上；任意翻阅一些道家佛家的经书，或者校对四五个错字，或者参悟评议其中的一两章经文。所饮之茶不需要多么好，茶壶也不一定要很烫，焚烧的香不需要太好，只要香火不断香灰不冷就好；弹奏短琴不需要按照固定的曲调，只要优美就好，放声高歌不需要规范的腔调，只要是心灵之音就行。树林中激荡着意气，和煦的清风吹拂着水面，倘若不是伏羲氏这样的上古圣人，就必定是嵇康、阮籍这样的魏晋贤人。
听说别人做了善事，却对此事抱怀疑态度；听到别人做了坏事，却相信此事。这是心中充满敌意和恶念的表现。
一个有知识有修养的君子，尽自己的心意帮助他人，使世间需要他，那么，上天自然也需要他，这样便是确立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读书，不仅仅会改变人的气质，这还能培养人的精神修养，大概是因为读书可以使人以理义收摄心志、消除杂念的缘故。
周旋于人事、应酬之间，应当诵读一部使人心灵清净的“清静经”；悼念丧事，探问病人之后，应当念一通“扯淡歌”。
平躺着的石头不嫌倾斜，竖立的石头不嫌细小，倚靠着的石头不嫌太薄，盆中的石头不嫌小巧，山中的石头不嫌笨拙。
雨过之后生出层层凉意，环境清幽闲适，情趣盎然，适逢邻家牧童笛儿声声，与初晴后天空飘浮的云彩、断断续续的雨相应和，细细听来，声声使人断肠。
“清”这一品性包含五种境界：目睹标致美丽之物，产生厌恶世俗之心，看到景致简洁之物，萌生出世的想法，这称之为“清兴”；知道收藏经书史书，能够亲近笔砚，景物的设置富有情趣，栽种花木有好的方法，这称之为“清致”；在废纸之中窥探钱币，在碎瓦旧瓶之后储藏米粟，困顿地生活在荒野之中，被亲人所屏弃，这称之为“清苦”；把爱好清幽僻静这种癖好夸称为高雅，把说话做事喜欢标新立异的癖好标榜为狂放不羁，这称之为“清狂”；博古通今，适情于泉水幽石，诗词带有烟霞之韵致，行事超凡脱俗，这称之为“清奇”。
能够看透生与死的界限，那么活着也是如此，死了也是如此；看破了名利争逐的虚妄，得到了也好，失去了也无所谓。
立足于尘世中，眼光高远超出世间的物累；在酒杯中陶冶自己的情趣，在诗篇歌咏中寄托了自己的意趣；暂且隐匿自己的声名，还能够在精神上与古人为友。
痴迷狂放的人，往往特别喜欢结交宾客；贤惠的妇人，从来不会违背丈夫。满座都是喝醉酒的人，头饰衣襟都半开着；酒店客人满堂，装米的瓶瓮一直没有离开过米肆。在昏暗的烛光下，依然暂时沉醉在夜饮之中。炊烟没有升起一丝，为何非要询问早餐呢?生来就不懂攒眉发愁是什么滋味，老了更应该悠闲舒适地生活。
人的身体会很快朽坏，但是神识却永远存在，杀死各种动物的生命来供养身体，罪业终究收纳到神识中；人的悟性是无边无际的，而经书中的文字有限，用穷究万卷经书之法来获得了悟，悟性得来却不属于经书。
他人胜过我并没有什么害处，这样他便不会在心中积下对我的妒恨；我胜过他人不见得是福气，也许会有难以预测的灾祸发生。
在书屋的前面，设置弯曲的栅栏以栽种花草，凿出一片方形的池塘，让月亮的倒影浸入其中，引来泉水养些小鱼；坐在小窗下，在焚烧着清香的屋子中读书，设置洁净的几案弹琴，卷起稀疏的帘子看窗外的野鹤，登上高楼迎风饮酒。
每个人都爱睡觉，可是知道其中妙韵的却很少；睡觉就闭上双眼，忘记了世间一切事情，伸展四肢使之十分舒适，尘世的疲劳全部都消除了，至于做一下像黄粱、南柯这样的美梦，那倒是其次。静修先生有诗云：“除了书本以外，就是睡觉的交情和我最好了。”这真是高论。
过分地追求福分，很容易促使祸事降临；安然面对突如其来的祸事，自然能转祸为福。
仗势欺人的人，一旦失去势力必定被人欺凌；仰仗自己的钱财而凌辱别人的人，一旦钱财散尽必定被人凌辱。这是自然循环之道。
我想要争取的，别人必定也会想要争取，虽然尽力争取它，最终却不一定会得到；我谦让的，别人必定也会谦让，虽然竭力谦让，未必就会失去。
贫困之人不能款待客人，使之尽情享受，但是却往往喜好结交朋友；老人不能依顺世事新潮，却往往喜好维持世间原本的秩序；穷人买不起书，但是却往往特别喜欢读奇书。
沧海的日出，赤城的红霞；峨眉山的积雪，巫峡的白云；洞庭湖的明月，潇湘的雨；彭蠡的烟雾，广陵的波涛；庐山的瀑布，集合了天地间所有的美景奇观，来描绘我书斋的墙壁。杜甫的诗、王维的画；左丘明的《左传》，司马迁的史书；薛涛的诗笺，王羲之的书帖；庄子的《南华经》，司马相如的赋；屈原的《离骚》，收罗古今绝妙的艺术，放置在我山居的窗前。
漂母偶然间施舍饭于韩信之时，已经具备了识别万古英雄的慧眼；李白醉酒之后在便殿题写诗文，生成了千秋的风雅之光。
清闲自在，要坐要躺随自己的心意，虽然穿的是粗布做的衣服，吃的是没有佐料的淡饭，却觉得有滋有味。至于那些忧愁烦恼而患得患失的人，虽然穿的是锦衣，吃的是美味，却觉得万事皆苦。
受到恩宠、遭到侮辱都不惊慌，肝木自然就会安宁；无论做事还是静处都以一种恭敬之心对待，心中之火自然会平和；饮食有一定的节制，脾土自然就不会泄露；调养气息少说话，肺金自然就会保全；怡情悦性，清心寡欲，肾水自然就会充足。
让利于人比争取利益更精明，逃避名声比争夺名声更明智。
用彩笔在空中描绘，笔没有着色，空气也不会染色；用锋利的刀割断水面，刀刃不会被磨损，水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