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记》卷三 峭 第一记 原文注释译文

【《小窗幽记》卷三峭第一记原文】

达人撒手悬崖①，俗子沉身苦海。

销骨①口中，生出莲花九品②，铄金舌上，容他鹦鹉千言。

少言语以当贵，多著述①以当富，载清名以当车，咀英华②以当肉。

竹外窥莺，树外窥山，峰外窥云，难道①我有意无意；鹤来窥人，月来窥酒，雪来窥书，却看他有情无情。

体裁如何①，出月隐山；情景如何，落日映屿②；气魄如何，收露敛色；议论如何，回飙拂渚③。

雾满杨溪，玄豹①山间偕日月；云飞翰苑，紫龙天外借风雷。

西山霁雪，东岳含烟；驾凤桥以高飞，登雁塔①而远眺。

一失脚①为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②。

居轩冕①之中，不可无山林②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须常怀廊庙的经纶③。

觑破①兴衰究竟，人我得失冰消②；阅尽寂寞繁华，豪杰心肠灰冷。

名衲①谈禅，必执经②升座，便减三分禅理③。

穷通之境未遭，主持之局已定；老病之势未催①，生死之关先破②。求之今世，谁堪语此?

一纸八行①，不遇寒温之句；鱼腹雁足②，空有往来之烦。是以嵇康不作③，严光口传④，豫章掷之水中⑤，陈泰挂之壁上⑥。

枝头秋叶，将落犹然①恋树；檐前野鸟，除死方得②离笼。人之处世，可怜如此。

士人有百折不回①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②之妙用。

立业建功，事事要从实地着脚；若少慕声闻①，便成伪果。讲道修德，念念要从虚处立基②；若稍计③功效，便落尘情。

执拗①者福轻，而圆融之人其禄必厚；操切者寿夭②，而宽厚之士其年必长。故君子不言命，养性即所以立命；亦不言天，尽人自可以回天③。

才智英敏者，宜以学问摄其躁①；气节激昂者，当以德性融其偏②。

苍蝇附骥①，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②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③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④，毋为鱼鸟亲人。

伺察①以为明者，常因明而生暗，故君子以恬养智；奋迅②以求速者，多因速而致迟，故君子以重持轻。

有面前之誉①易，无背后之毁②难；有乍交③之欢易，无久处之厌难。

宇宙内事①，要力担当，又要善摆脱。不担当，则无经世②之事业；不摆脱，则无出世之襟期④。

待人而留有余不尽之恩，可以维系无厌①之人心；御事②而留有余不尽之智，可以提防不测③之事变。

无事如有事，时提防，可以弭意外之变①。有事如无事，时镇定，可以销局中之危②。

【《小窗幽记》卷三峭第一记注释】

①达人：通达之人。悬崖：比喻危险的境地。

①销骨：销毁枯骨。《史记·张仪列传》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指人们口中的言语作用极为重大，人言可畏。②莲花九品：佛家术语，指佛家的极乐境界，修行圆满之人死后会到极乐世界，并且以莲花台为座，莲花台又分为九种，九品莲花代表最高境界。

①著述：著书立说，古人常常以著书立说的方式流传后世。②咀英华：把玩精妙的诗文。

①难道：很难说。

①如何：怎么样。②屿：岛屿。③回飙：回旋的飙风。渚：水中的小州。

①大塞：指很不顺利。塞，阻塞。

①玄豹：比喻隐居之人。

①雁塔：即大雁塔，又名慈恩塔，位于今陕西西安境内。

①一失脚：一时不小心犯下错误。②再回头：指发现错误。百年人：年纪已大的老人。

①轩冕：乘轩车戴冕冠，指达官显贵之人。②山林：代指山间隐士。③廊庙：朝廷。经纶：治国才能。

①觑破：看破、识破。②冰消：像冰一样消融。

①衲：僧人。②执经：手拿经书。③便减三分禅理：禅理讲究自己参悟，真正高深的禅理是不能靠他人言说的。

①催：遭受。②破：看破。

①一纸八行：古时候的纸张多是一页写八行。②鱼腹雁足：指书信，古人有借鱼腹、雁足来传书之说。汉代蔡邕《饮马长城窟行》云：“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鸿雁传书更为常见，苏武被困于匈奴，最终就是通过鸿雁传书，汉朝才得知苏武被拘禁于匈奴之地，后派遣使者索要，终于得以回归汉土。

③嵇康不作：嵇康，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曾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声言自己不愿放弃自己的气节侍奉他人，其中有云：“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④严光口传：据《后汉书·严光传》记载， 严光曾经与光武帝刘秀一起游学，光武帝很欣赏他的才能，即位之后就派使者带上书信请严光辅佐自己。严光没有回写书信，而是派人带去口信：“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⑤豫章掷之水中：据《世说新语·任诞》记载，殷洪乔将要成为豫章郡守，临走之时，很多人都送来了书函，有百许之多。后来殷洪乔把这些书信都掷于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郎。”⑥陈泰挂之壁上：三国时期魏臣陈泰为并州刺史，京邑许多达官贵人都给他送去珍宝，“因泰市奴婢，泰皆挂之于壁，不发其封，及征为尚书，悉以还之。”

①犹然：仍然、依旧。②方得：才能得以。

①百折不回：遭遇百次挫折也不会回心转意。②穷：绝。

①若：倘若。少：稍微，稍稍。②立基：下工夫。③计：计较。

①执拗：固执。②操切者寿夭：做事急切的人寿命短促。切，急切，急躁。夭，少。③尽人：尽了人的力量。回天：改变天意。

①摄：统摄。躁：浮躁。②融：融合，融化。偏：偏激。

①苍蝇附骥：出自《汉武帝与魏嚣书》：“苍蝇之飞，不过数步，若附骥尾，可至千里。”②茑萝：一种蔓草，常常依附于松树而生。③仰攀：攀附依赖。④风霜自挟：提高自身修养、培养高尚情操。

①伺察：观察，窥察。②奋迅：冒进急躁。

①面前之誉：当面称赞。②毁：诋毁。③乍交：刚刚结交。

①宇宙内事：天下之事。②经世：经国济世。③襟期：胸怀，胸襟。

①无厌：不会满足。②御事：处理事情。③不测：无法预测。

①弭：消弭，消除。变：变故。②危：危机、危险。

【《小窗幽记》卷三峭第一记译文】

通达生命之道的人能够在悬崖边缘放手离去，凡夫俗子则沉溺在世间的苦海中无法自拔。

口中的谗言可以销毁枯骨，也能够生出莲花九品这样的佛家极乐境界；舌上的话语能够铄金，任它像鹦鹉学舌一样人云亦云。

把少说话作为贵，把多著书立说作为富有，把好的名声当做车，把品读好文章当做吃肉。

在竹林外面窥探黄莺，在树林之外探看山峰，在山峰之外窥测白云，很难说我是有意还是无意；仙鹤来窥视人，月亮来偷窥酒，雪来窥看书，却看他是有情还是无情。

体裁怎么样，要看出来的月亮以及隐去的青山；情景怎么样，要看落下的太阳以及被余晖映照的岛屿；气魄怎么样，要看蒸发的露水和色彩的凝敛；议论怎么样，要看回旋的风轻拂着的水渚。

有十分顺利的时候就必然会有非常不顺利的时候，没有奇特的遭遇必定也没有奇特的困穷。

杨溪大雾弥漫，隐居之人在山间与日月相伴；白云飞过翰苑，紫龙乘借着风雷之势从天外而来。

西山大雪纷纷，东岳烟雾蒙蒙；沿着凤凰高飞的通道高飞，登上大雁塔远远地眺望。

一旦犯下错误会造成终身的遗憾，发现后再回头来看已经事过境迁难以挽回了。

跻身仕宦显达之中，必须要有山间隐士那种清高的品格；闲居在野的居士和隐者，也应常怀治理国家的韬略。

看破了人世间兴盛衰败的真相，那么对人对我的得失之心就像冰决一样消融；看尽了冷清寂寞和奢侈繁华，使要做天下英雄豪杰的心肠如死灰般冷却。

有名的僧人谈禅，必定会手持经书升座讲堂，这样就会减少三分禅理。

在还未遭受贫穷或显达的境遇时，自我生命的方向已经确定；在还未受到年老和疾病的折磨时，对生与死的认识预先看破。面对今天社会上的芸芸众生，可以和谁谈论这些问题呢？

一张纸八行的书信，不过都是嘘寒问暖的话而已；藏于鱼腹、雁足中的书信，白白地带来往来的烦恼。因此嵇康不作书信，严光不写书信而只是使人口耳相传，豫章郡守殷洪乔把百封书信都掷于水中，陈泰没有打开书信就把它们都挂在了墙壁上。

树枝上的黄叶，在秋天将要落下时还依恋枝头不忍离去；屋檐下的野鸟，直到死去，才能脱离关锁它的牢笼。人活在世上，也像这秋叶与野鸟般可怜。

一个人只有真正具备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才能碰到任何变化都有应付自如的办法。

开创事业建立功名，每一件事都要脚踏实地扎扎实实地做好；如果稍微有一点追求虚名的念头，就会造成华而不实的后果。探究事理修炼心性，每一念都要在立命之处打好根基；如果稍微有一点计较功利得失的思想，便落入俗套了。

性格固执的人福分微薄，而性格灵活通融的人福气大；急躁的人寿命很短，而宽容敦厚的人年寿很长。所以通达事理的君子不说命，而是通过修养性情安身立命；也不谈论天意，而是充分发挥人的能力以改变天意。

才华和智慧敏捷出色的人，应该用学问来理顺浮躁之气；志向和气节激烈昂扬的人，应当加强品性道德的修养来消融他偏激的性情。

苍蝇依附在马的尾巴上，速度固然快极了，但却难以避免依附在马屁股后的羞耻；茑萝缠绕着松树生长，高倒是高了，却免不了攀附依赖的耻辱。因此，君子宁愿以风霜傲骨而自我勉励，也不愿像缸中鱼、笼中鸟一般亲附于人。

依赖暗中观察才能明白事情原委的人，常常因为明白事情而变得不清醒，所以君子要依靠恬静修养来提高智慧；做事奋进急躁以求快速的人，往往因为想要迅速而最终导致缓慢，欲速则不达，因此君子做事应该举重若轻。

让人当面夸赞自己，不如让别人不在背后批评诋毁自己；让人在初相交时就产生好感，不如让别人与自己长久相处而不产生厌烦情绪。

世间的事，既要能够承担重任，又要善于解脱羁绊。不能承担重任，就不能从事改造世界的事业；不善于解脱，就没有超出世间的襟怀。

对待他人要保留一份永远不会断绝的恩惠，才可以维系永远不会满足的人心；处理事情要留有余地而不是竭尽智慧，才可以提防无法预测的突然变故。

在平安无事时要如有事时一样，时时提防，才能消除意外发生的变故；在发生危机时要像无事时一样，时时保持镇定，才能消除发生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