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之卷二秦文司马错论伐蜀《国策·秦策一》
【题解】
秦惠王更元九年(前316年),诸侯与蜀王交战,均求救于秦。秦王想利用蜀有内乱之机,兴兵伐蜀。恰在此时,韩国入侵秦地。在伐韩还是伐蜀的问题上,秦王举棋不定,于是就有了司马错与张仪的这场争论。秦惠王采纳了司马错的意见,一举灭蜀,于是“秦益强富厚,轻诸侯”,尝到了向外扩张的甜头。
本文记述这场辩论,处处紧扣双方争论的主旨,即用什么战略统一天下,把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写得一目了然。
【一段】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①。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注释】
①司马错:战国时秦将,秦惠王更元九年(前316年)率军克蜀。张仪:战国时魏国人,著名纵横家。公元前328年入秦为相,主要活动在秦惠王时期。主张以各个击破的策略削弱六国,使秦国不断向外扩张,因而变得更加强大。因功封武信君,后死于魏国。秦惠王:即秦惠文王赢驷,公元前337年至公元前311年在位。
【译文】
司马错和张仪当着秦王的面进行争论。司马错主张吞灭蜀国,张仪说:“不如攻打韩国。”秦惠王说:“请具体说说你们各自的理由,让我听听。”
【二段】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②,塞轘辕、缑氏之口③,当屯留之道④,魏绝南阳⑤,楚临南郑⑥,秦攻新城、宜阳⑦,以临二周之郊⑧,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⑨。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长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注释】
②下兵:出兵。三川:古郡名,战国时韩宣王置,因境内有黄河、伊水、洛水三水而得名。其范围指东周王城(今河南洛阳)及韩国都城(今河南新城)周围地区。③轘辕(huányuán):山名,在今河南偃师东南,山路险阻。缑(ɡōu)氏: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南。此二山形势险阻,为古代兵家控守要地。④当:阻挡。屯留:地名,在今山西屯留南。时属韩地。⑤南阳:古地区名,相当于今河南西南部焦作一带,位于韩魏交界处。⑥南郑:公元前375年韩哀侯灭郑,将国都迁至郑(今河南新郑)。⑦新城:韩郡名,在今河南伊川西南。宜阳:韩地名,曾为韩都城,在今河南宜阳西。⑧二周:指东周与西周。周考王封其弟姬揭于河南(今洛阳西),是为西周桓公。历传威公、惠公,西周惠公时,以其长子为西周公,又于周显王二年(前367年)封其少子于巩(今河南巩县),以奉王室,是为东周惠公,从此有东西二周。前315年,周赧王即位,迁都西周,在名义上仍是天下宗主。⑨周主:指东周、西周两国国君。“侵楚、魏之地”:这是张仪准备强加于“周主”的罪名。从上下文意看,此语为“周主之罪”的附加注释语。旧本与现行各本均无注。标点则在“罪”后用逗号断开,今译为“乘机侵袭楚、魏两国土地”,或“实际上也侵削了楚、魏的土地”。如此,则于上句“诛周主之罪”与下句“周自知不救”的连贯语气有隔裂之感,且与“亲魏善楚”的策略相矛盾。九鼎:相传禹铸九鼎,象征九州,夏、商、周三代视为国宝,是古代国家政权的象征。图籍:疆域图和户口册,常代指疆域与人民。戎狄:古代对少数民族的通称。蜀为古族名,其首领蚕丛始建蜀国,称蜀王。战国时在蜀地区的民族有濮、苴、龚、奴、夷、蜒、滇、僚、焚等,统称为戎狄。长:《史记,张仪列传》《新序·善谋篇》等引文作“伦”,似较合文意。敝:通“弊”,疲惫。此处用做使动词。顾:反而,却。去:离。
【译文】
张仪回答说:“先与魏、楚两国表示友好,然后出兵三川,封堵轘辕、缑氏的山口,挡住屯留的险道,让魏国切断通往南阳的道路,请楚国兵临南郑,我秦军进攻新城、宜阳,进而兵临二周近郊,声讨周王的罪行(欲加罪名是它侵犯了楚、魏)。周王室自知大难临头不能自救,势必交出九鼎宝器。大王就可凭借九鼎,依据地图户籍,挟持周天子来号令天下,天下没有敢于违抗的,这才是建树统治天下的大业。现而今的蜀国,不过是西部穷乡僻壤戎狄杂处的荒蛮之地。劳师动众去攻打它,打胜了不足以成名;即使得到了它的全部土地,也说不上有什么利益。我听说:‘要争威名就到朝廷上去争,要争厚利就到市场上去争。’眼前的三川之地与周王室,就是天下的名利场。可是大王不去那里争,反而到戎狄之地去争,这与建立帝王之业相去甚远了。”
【三段】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四海,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韩,周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注释】
资:有利条件。王:王业。桀纣之乱:指当时蜀国发生的内乱。桀、纣,夏、商两朝末代暴君。缮兵:整治军队,此处有“练兵”之意。四海:在《史记·张仪列传》《新序·善谋篇》中引作“西海”。在古人心目中,地域方位之“海”仅是一种文化符号,并非实指客观存在的大海。附:归。劫:挟持,胁迫。谒:禀告,陈说。与国:友邦。因:依靠。完:完备,完满,妥善。
【译文】
司马错说:“不对。我听说:要使国家富庶,就必须拓展国家的领土;要使军队强大,就必须让它的百姓富足;要建立统治天下的帝王之业,就必须广布它的恩德。这三个条件齐备了,王业就会随之实现了。如今大王的疆土不广百姓不富,所以我希望先从容易见成效的事做起。蜀国是西部偏僻的国家,又是戎狄之类不开化的边民之国,眼下又发生了像夏桀、商纣时一样的内乱,用我们秦国的军队去攻打它,就好比让豺狼驱赶羊群一样容易。得到蜀国的土地,可以用来扩大秦国的疆域;得到它的财富,可以使秦国百姓富足。既锻炼了军队又不损伤民众,蜀国就乖乖地臣服了。因此,攻取了一个蜀国而天下人并不认为我们强暴;取尽了蜀国的财富,诸侯也不会认为我们贪婪。这样,我们灭蜀的举动也就名利双收,并且还有制止暴乱的美名。如果现在去攻打韩国,胁迫周天子,胁迫周天子必然招致坏名声,而且未必有利,却要承担不义的骂名。去进攻天下人都不希望进攻的地方,这是很冒险的!请允许我说说这其中的道理;周王室,现在还是各国诸侯的宗主;韩国是周的友好邻邦。如果周天子自己知道将要失去九鼎,韩王也预感要失去三川之地,那么,两国一定联合起来共同采取对策。依靠齐国和赵国,并且向楚、魏两国求援,周把九鼎送给楚国,韩把三川之地送给魏国,大王是不能阻止的。这就是我所说的攻打韩国劫持周天子的‘危险之处’,不如攻打蜀国万无一失。”
【四段】
惠王曰:“善!寡人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注释】
卒:终于。十月:指秦惠王更元九年(前316年)十月。陈庄:秦大臣。其任蜀相在秦惠王更元十一年(前314年)。
【译文】
秦惠王说:“好!我听你的。”秦国终于发兵攻蜀,这年十月,攻取蜀地,平定了蜀国。蜀国的君主改号为侯,并派大臣陈庄出任蜀相。蜀国归附以后,秦国就更加富强,更加不把其他诸侯国放在眼里了。
【评析】
从为秦国建立“王业”的目的出发,就秦国当前的主攻方向问题,张仪与司马错展开争论。辩论双方在论证各自主张时,都紧扣“利弊”二字,阐明自己的观点。
张仪力主“伐韩”。出兵三川,进逼周室,“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一举称霸,功大利近。他描绘的前景,颇为诱人。正面论证伐韩之利后,再从反面论证伐蜀之弊。蜀地偏僻,戎狄之长,荒远贫瘠。胜了,“不足以成名”;取地“不足以为利”。无名无利,且“敝兵劳众”,其弊大矣。
司马错主张“伐蜀”。先以“不然”二字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张仪伐韩的主张。然后正面立论,指出建立“王业”的三个前提条件:地广、民富、德博。而秦国的现实则是“地小民贫”,“地小”则需广地,“民贫”则需取财,欲“德博”则需树美名。基于当时的客观现实情况,应先选择易于成功的事做。接着从正反两方面进行纵深论述,一一揭示伐蜀之利,攻韩之弊。先论伐蜀的有利条件:“西僻之国”,“戎狄之长”,“桀纣之乱”,伐蜀适逢其时。既有攻伐的口实——“禁暴止乱”,又有必胜的实力——如“狼逐羊群”。终言其利:取地、得财、获美名,一石三鸟,何乐不为?然后从反面揭示伐韩之弊,不仅得恶名、无实利,还可能使秦处于被动危险的境地。对周、韩、楚、魏四国的政治交易与联合抗秦,虽属推论,却切近事实。伐蜀“易”而有利,伐韩“危”而多弊,立论坚实,分析透辟,很有说服力。
二人的论辩风格大相径庭:张仪蹈空踏虚,高谈阔论,词语华美,耸人听闻,颇具诱惑力;而司马错则沉着冷静,注重实际,不以放言高论蛊惑人,而是实事求是,以理服人。张仪纵横家的风采与司马错务实政治家的风范,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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