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中日文化交流的友好使者,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他一生创作了很多以中国理事为题材的小说,尤其对西域敦煌文化心向往之。《敦煌》便是他众多杰出作品中的一部。在《敦煌》里,他讲述了敦煌藏经洞的诞生,也塑造了他心目中的李元昊。
第五回 驻瓜州朱王礼纳小妾,访兴庆赵行德聘秀才
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西夏王德明驾崩,享年五十一岁。太子元昊承继大统。德明生前性情温和,对宋、契丹两国采取了首鼠两端的政策,终其一生,虽然说鲜有建树,但对蒸蒸日上的西夏国也无大过。元昊与其父在性格上大不相同,他是一个励精图治、志向深远的人。在对宋与契丹的政策上也常与德明意见相违。
德明一直将兵权委托给他,所以元昊年纪不大,实战经验却很丰富,历次征伐,攻必克,战必胜,现在又接连收服了凉、甘、肃三州,这使得他更加踌躇满志,充满信心。元昊原来就认为西夏人应该按照自己的风俗和习惯生活,他曾为德明经常身着宋朝赐给的华丽衣裳而屡次上谏,这些事在西夏国一时传为口碑。
元昊继位不久,针对西夏国中新的形势,吐蕃王角厮罗从宗河城转移到青唐,以防西夏来犯。
现在,元昊不再担心与宋大动干戈。首先要和暗通宋朝的吐蕃决战,将其消灭后,就再无后顾之忧,然后一鼓作气,吞并沙州。但是角厮罗和元昊都在等待时机,目前尚不会轻举妄动。
在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紧张气氛中,朱王礼和赵行德在肃州城内度过了明道元年,又迎来了一个春天。赵行德在此期间一直孜孜不倦地阅读佛教经典。半年来,他把凡是能够弄到手的有关论义关系的书都找来通读了一遍。
三月,朱王礼部突然接到移驻瓜州的命令。至今西夏在瓜州尚未驻扎一兵一卒。瓜州太守曹延惠自从臣服西夏以来,两国间时常有使节往来,但西夏考虑到他们的独立地位,一直未派军队进驻。这次的做法看来有所不同。李元昊一改他父亲的温和态度,采取了强硬政策。
朱王礼部的五千汉兵离开驻扎了一年半的肃州城第六回 旧情未了将军怒斥娇儿积怨难消太守责怪家兄从明道二年的夏天一直到第二年的景佑元年(公元一零三三年~一零三四年),赵行德离开了部队,在瓜州王曹延惠的府上潜心翻译佛经。延惠为译经专门提供了一所公馆。
秋末,兴庆的六名汉人学士终于到达瓜州,加入到译经的工作中来。译经的工作夜以继日,进展顺利。连同行德自己,共七人,他们将经卷分为涅磐部、般若部、法华部、阿含部、论部和陀罗尼,分工承担。
瓜州的天气正所谓“严寒九十天,酷暑五十日”,一年到头极少下雨。冬、春两季,刺骨的寒风卷起漫天的黄沙,铺天盖地,经常是数日不息,直刮得天昏地暗,昼夜不分。行德自己承担金刚般若经,因为他在肃州时就读过这部经书,所以翻译起来比较顺手。行德埋头译经,一时间忘掉了周围的一切杂乱纷繁。
这一年的刚一入夏,朱王礼就经常率部出城与出没在附近的吐蕃军作战。他们经常抓一些俘虏回营,其中有吐蕃人,也有回鹘人。朱王礼无论大小战斗,都要亲自出马,十分辛苦。
但是只要朱王礼不出城与吐蕃作战,行德就会到他那豪华的公馆去拜访他。初秋的一天。行德又去拜访刚刚出征归来的朱王礼。朱王礼显得有点兴奋,行德看到他高兴的样子,也觉得很欣慰。只是朱王礼从不谈及战斗的经过。有时行德固执地追问,他也只会含混其词地随便说说。他的小妾名叫“娇娇”,是个年青的汉人女子。他让她端茶进来。看得出朱王礼还是很喜欢娇娇的,而娇娇也十分愿意服侍朱王礼。
行德来朱王礼这里多次,总是听到朱王礼轻声细气地呼唤“娇娇”,他想起朱王礼在战场上发出进攻命令时的吼声,对比之下,觉得简直有点滑稽。
一天,行德又来看望朱王礼。朱王礼刚从战场上回来,铠甲还没有来得及解下来,正坐在一张椅子上休息。这是一个少有的无风的晴天,秋天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庭院里。饮茶毕,他将铠甲脱去。天气有点燥热,朱王礼又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娇娇灵巧地转到他身后,帮他脱衣。
“这是什么?”
突然,娇娇问道。行德朝她那边看去。娇娇一只手上搭着朱王礼的衣服,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串项链。行德见到朱王礼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了娇娇。当他看清了娇娇手中的东西时,他的脸色大变,厉声吼道:“放开它!”娇娇吓得连忙将项链放到桌子上,呆呆地看着朱王礼,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朱王礼从桌子上拿起项链,进到内室去了。当他回来时,已经恢复了平静,还是轻声细气地呼唤着娇娇,让她去泡茶。
行德回到自己的公馆时,一整天心情都无法平静下来。
朱王礼的项链与自己的那一条不是一模一样的吗?行德只看了娇娇手里拿着的项链一眼,就足以判断出它与自己的那一条完全相同。行德回忆起,回鹘王女生前有两条相同的项链,其中的一条现在在自己手中,另外一条看来是在朱王礼那里了。如果真是如此,朱王礼又是怎样弄到手的呢?难道她会像当初赠送给自己一样,又将另一条项链送给别人吗?也许是朱王礼从她手中抢过去的吧?行德百思不得其解,而又无法排遣。他考虑再三,看来除了问朱王礼本人之外,没有其它的办法可以搞清楚这个问题。直到夜深,行德才从这种冥思苦想中渐渐解脱出来。其实,问题的根本还是在于那串项链的出处。从中可以看出朱王礼当初对回鹘王女的情份,以及他至今对她仍然不能释怀。
当然,此中细节,外人就不得而知了。话说回来,自己又未必有这个权利要知道那些细节。的确,她曾与自己有约在先,但是自己后来并未守约如时归来。尽管如此,那女子还是为了向自己表明心迹,从甘州城上跳下,“一死以报君恩”。
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至于其它的事情,大可不必再加深究了。
行德到头来并没有向朱王礼问起他与那个回鹘女子的关系,也没有再提起那条项链的事。不管那条项链是她的,或者不是她的,已经与他和那女子之间毫无干系了。自从“项链事件”以后半月有余,尉迟光又突然来到行德的公馆。尉迟光这次是从兴庆回来,只在瓜州住两三天就又要去沙州。算起来,至今也有一年未通音信了。尉迟光来访的时候已近黄昏,太阳落山,寒气四起。尉迟光还是那副凶悍的样子,目光锐利,咄咄逼人。行德让他坐下说话,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张口就言明,今天不问个明白是不会回去的,接着又说:“你那串项链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我的眼光不会错的,那不是一串普通的玉珠,而是于阗玉中的极品,月光玉!我闯荡江湖多年,走遍河西各地,到手的玉石不算少数,但是看到这样的珍品也是第一次。我并不是要夺人所爱,那串玉珠放在你手里也可以。我是想搞到另一串。”
“还有一串?”
尉迟光的话使行德大惊,他不由得大声问道。
“是的,应该还有一串。告诉我,还有一串在哪里。我一定要弄到手。我这个人想要的,从来都是一定要弄到手的。
这种项链肯定是有一对的,还有一串在谁的手中?”“我也不知道。”行德答道。
“你不会不知道。你只说你这一串是从谁手中得到的,到底是谁,你说呀!”“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尉迟光凶像毕露,但是很快又收敛了语气,说道:“何必如此呢,好歹我们也一起走了一趟兴庆,不算兄弟也算是个朋友吧。”
“反正我不知道。”
“这么说来,你的项链难道是偷来的?”
“不知道。”
尉迟光终于不耐烦了,脸色一变,大声喝道:“你不要不识抬举,我尉迟光还从来没有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朝四周看了看,又想向行德动手。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把你的这一串给我吧。”
尉迟光怒不可遏,上前一把将行德的衣襟抓住,但是他转念一想,抓住这个文弱书生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他如果已将项链藏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你也无可奈何。更何况还有一串也不知落在谁的手中,要能够取得一对那才是价值连城啊,想到这里,尉迟光又和颜悦色地说:“那么名贵的玉石还是放到它应该放的地方为好。你就拿着你的那一串,让我来保管另外一串吧。作为于阗王朝的后裔,另一串玉珠放在我手上,也算是物归原主吧。我还要去一趟凉州,你好好考虑一下,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尉迟光走出大门。消失在门外的一片夜色之中。
小说《敦煌》封面
二十天后,尉迟光从凉州返回,又来到行德的公馆。听他说,去年七月,西夏的统治者李元昊终于越过国境,进攻大宋,沿途烧、杀、抢、掠,直至庆州,最近才回师兴庆。故而,河西走廊甘州以东一带,由于除吐蕃军之外,宋军不久也要打过来,百姓陷入一片慌乱之中。但是甘州城里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一片太平景象。实际上,城东一带,无论是沙漠中,还是草地上,每天都有西夏与吐蕃的军队在调防、交战,就连尉迟光这样大胆的人也觉得此番甘州之行令人提心吊胆,实在是不该去的。说完这些后,尉迟光又旧话重提,问道:“项链的事考虑好了吧。到底从谁手中得到的?”行德还是那句回答过十余次的话:“不知道。”
尉迟光一听就火冒三丈,一下子吼叫起来。过了一会,又冷静下来,想好言劝说。行德无论尉迟光使出什么手段,他还是一问三不知。尉迟光最后只好再次请求行德仔细想想,并告诉行德说,他还要组织一支商队,去高昌走一趟,以后再找时机谈一谈。
翌景佑二年(公元一零三五年)正月,朱王礼的部队接到开拔的命令。这次西夏军是征讨吐蕃的角厮罗。朱王礼部作为先锋,进攻角厮罗的大本营青唐。西夏打算在与宋军作战之前,向吐蕃发起大规模的进攻,一举驱逐吐蕃在河西的势力。
应朱王礼的传唤,赵行德来到将军府上。
“想去吗?”
朱王礼单刀直入地问道。
“当然愿往。”
行德答道。
“也许不能活着回来了。”
“无妨。”
行德并不怕死。只是一部金刚般若经还未全部译成西夏文,多少有点遗憾。不过天命难违,此次若能生还,还要继续将这部经译完。久未出征,一时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行德的心里有点紧张。
此后的两三日,部队投入到紧张的备战中,朱王礼再次将行德叫到府中。
“这次你还是留在城里吧,给你五百名士兵,守住此城。”
朱王礼说道。可能是怕行德还有什么要说,他又用严厉的语气说道:“这是命令,请不要多言。”
接着他又向行德交代了留守部队的种种注意事项。
朱王礼带领四千五百兵马离开瓜州的那天,正是风雪交加,城外一片苍茫。长长的骆驼和马匹组成的队伍从朝京门出发,向东走去,队伍出城不久就被掩没在风雪之中。行德他们直到出征部队已经完全消失在灰暗的空间中后,还列队站在城门旁,久久不愿离去。
从这天起,瓜州城里就显得冷清多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朱王礼他们走后又过了三天三夜,暴风雪才逐渐停了下来。行德开始忙了起来,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每天到曹府的译经堂去了。这样一来,译经的工作大大地降低了速度,但毕竟没有完全停止,其他人还在努力奋斗。行德搬回军营去住,为了稳定军心,他每日必须到处巡视一番。行德不像朱王礼,缺乏临战的经验,所以也必须做好准备,加强自身的训练。
朱王礼在瓜州时,吐蕃的小部队时常前来搔扰,与他们之间的战斗十分频繁。现在朱王礼他们走了,不知为什么,吐蕃军的搔扰也停止了。吐蕃可能将这附近的小部队都抽到东边的大战场上去参加决战去了。
过了整整六个月后,才传来了东边战场上的消息。朱王礼派来的信使是三名身体壮实的汉兵,他们带来了一封书信。
行德拆开来一看,信是用西夏文写的,很简短,可能是朱王礼口述,别人代笔。
“元昊自率大军攻打牦牛城一月余,敌未降。与之诈和,开城后大行杀戳。我部损失五百人,准备明日进击角厮罗的本部青唐。”
“我部损失五百人。”看来应是指朱王礼部的损失。
此后又过了一个半月,八月中旬的一天,朱王礼派遣的第二批信使回到瓜州城。带来的仍然是战况通报。这次是用汉字写的。
“本军攻打青唐,各支队安好,驻宗河和其它诸战线。
角厮罗以部将安子罗断我归路。我部正在攻打带星岭,日夜战斗不息,已二月余,损失三千人。”
上次来的战报是用西夏文书写的,而这次是用汉文书写的,原来识西夏文的人可能已在这损失的三千人中。但不管怎样,从战报的文字中仍然无法看出战况的发展是否对西夏军有利。最后说到的“损失三千人”,毕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与前次所说的五百人相加,朱王礼部已经损失了五分之四。这回的来使原是瓜州城里留守部队派去送回信的人,并未直接到前线参战,所以除了信上说的以外,其它情况一概不知。十一月初,接到朱王礼的第三次战报。这次比前两次更加简单,还是用汉字写的。
“于蕃地转战两百余日,角厮罗兵败南逃,我部奉命撤回。元昊亦率本部向瓜州进发。”
仅从这封信的文字上看,经过长时间的征讨,李元昊终于将吐蕃的角厮罗从其巢臼中赶了出去,他此次亲率大军西征的意图可能是想乘胜一举夺取瓜、沙二州。
一直很清静的瓜州城里又紧张起来。一方面要准备欢迎凯旋归来的朱王礼部,另一方面还要为随后就到的西夏军本部安排营帐。赵行德专程到曹延惠的府上与他商议如何处置这些事情。延惠平常松弛的脸上,神色有些紧张,他慢慢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终究是躲不过的。”
看来他早有预料,只是不知他对这个突发事件是喜还是忧。但是很快行德就看出延惠由于震惊,身体有点发抖。他的嘴里小声地嘀咕,声音很微弱。
“唉,被我不幸言中。世人常说,沙州的家兄贤顺是个精明之人,而依我看来却正好相反。此时此事就是明证。西夏攻取肃州时,他就应该像我一样,上表归顺,以示臣服。”
延惠抬起头来,眼光游移,最后停在空中的一点上,表情呆滞地接着说道:“思之再三,确非易事。西夏大军此次经过瓜州,定是要取道以攻沙州。大军过处,定会烧佛塔、毁寺庙,征男丁入伍,抢女子为奴。就连多年所藏之佛经,也要遭灭项之灾。我早就劝说过,当时家兄一味反对,事到如今,后悔晚矣。”
延惠挪到行德跟前,好像眼前并无一人似的,一个人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
行德想,延惠对其家兄节度使曹贤顺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是将心中长期以来的块垒一吐为快,说的都是肺腹之言。
延惠在椅子上坐着歇息了一阵后,站起身来走到行德近前说道:“吾兄此番在劫难逃,性命休矣。西夏大军将会踏平沙州,摧毁鸣沙山的佛窟,烧掉十七座大寺,尽掠所藏佛教经典。汉民百姓生灵涂炭,将受倒悬之苦。”
行德见延惠说完后满脸愁容,两行浊泪,顺双颊流下。
(文字来源:摘自《敦煌》 井上靖[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