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芳”诗帖
赵佶的诗词,前期多为柔丽绮靡的玩好之作,诗如《题团扇仕女》:“浓黛消香澹两娥,花荫试步学凌波。专房自得倾城色,不怕凉风到扇罗。”词如《探春今》:“记去年对着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直至被掳,赵佶经过重大的变乱之后,词具变格,尤见功力。传说北行途中作词百余首,其中《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一首标志着他在诗词艺术方面的高度成熟。近人辑有《宋徽宗词》。徽宗的词,步趋周邦彦的后尘。周词的特点是:“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沈义父《乐府指迷》),“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抚写物态,曲尽其妙”(强焕《题周美成词》)。显然,不仅是诗词,赵佶的书画审美趣味中也透露出周词的气息。赵佶对诗词的喜好,使其绘画“得诗人之清丽”,而“离画工之度数”(宋徽宗《着色山水》米芾跋文)。
北宋皇帝能书者首推赵佶。赵佶的书法,初习黄庭坚,后又学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并杂糅各家,取众人所长且独出己意,最终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瘦金书”体。宋代书法以韵趣见长,赵佶的瘦金书即体现出类同的时代审美趣味,所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又具有强烈的个性色彩,所谓“如屈铁断金”。这种书体,在前人的书法作品中,未曾出现过。褚遂良的瘦笔,只是小部分相同,大部分则不一样。与唐朝薛曜的字相比,可以说是最接近的。也许赵佶是从薛曜的《石淙诗》变格而来的,但他的创造显然比薛曜成熟得多。这是一种非常成熟的书体,赵佶已把它的艺术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的书体,是需要极高的书法功力和涵养以及神闲气定的心境来完成的。当然也不是别人易于仿造的。后代习其书者甚多,然得其骨髓者寥若晨星。金章宗曾仿徽宗瘦金书题写明昌内府中从宋廷抢劫而来的书画名迹,如传为赵佶所摹的《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等,笔势纤弱,形质俱差。可以说,赵佶的“瘦金书”,是书法史上的一项独创,正如《书史会要》推崇的那样:“笔法追劲,意度天成,非可以陈迹求也。”仅凭这一方面的成就,赵佶足可列于历史上书家之林。清代陈邦彦曾跋赵枯瘦金书《秾芳诗帖》(图1):“此卷以画法作书,脱去笔墨畦径,行间如幽兰丛竹,泠泠作风雨声。”既是对这一诗帖的评赞,也是对“瘦全书”的艺术效果的很好概括。赵佶的瘦金书广为人知,他的行书、草书亦声名鹊起。与《楷书千字文》(图2)同样名垂书史的《草书千字文》(图3、4),是其四十岁时的作品,长达十一米余,气势极为雄健,观之“飞动若虎踞龙腾,风云庆会;远异常流”,是继张旭、怀素之后的杰作。宋代堪与相比的只有黄庭坚的《诸上座帖》。欧阳修曾感叹书法在宋代的衰落,原因在于众多书家拘泥于法帖,赵佶却能不为流行的法帖所拘束,并能独创一格,这种精神是难能可贵的。
草书千字文卷
北宋画坛,不论是郭熙的山水,还是武宗元的人物,或是崔白、易元吉的花鸟,都是通过高度写实的绘画技巧,追求笔墨变化的极致,并通过对形体的刻画,来捕捉自然的“真意”。但是,到了北宋后期,这已不是唯一的创作理念。以苏轼、米芾为中心的北宋文人提出他们绘画创作的核心观念:诗画合一。这个观念认为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画家和观者双方都不可能只在单一的本位中去寻求艺术的真谛。苏轼又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这种观念,使北宋末年的绘画走向一个注重画外情韵的表现途径。宣和画院待诏韩拙在《山水纯全集》里,在旧的高远、平远、深远上提出了新的“三远”——阔远、迷远、幽远,旨在情韵的孕造而非空间的布置。徽宗皇帝亦受到文人思想的感染,在画院中推行改革,设立画学,以诗题取士,要求院中画家在形象中传达诗的内蕴。北宋末年尤其是徽宗朝的绘画发展的另一个新倾向便是复古。具体表现为:除了制作许多前代名迹的摹本外,在自由创作中也直接回溯到晋、唐模式。从现存的画迹看来,赵佶的绘画具有十分浓郁的时代特征。
据说赵佶曾作山水画《奇峰散绮图》,“意匠天成,工夺造化,妙外之趣,咫尺千里。其晴峦叠秀,则阆风群玉也;明霞纾彩,则天汉银潢也;飞观倚空,则仙人楼居也;至于祥光瑞气,浮动于缥缈空明之间,使览者欲跨汗漫,登蓬瀛,飘飘焉,峣峣焉,若投六合而隘九州也”。(邓椿《画继》惜原作已不传。不过,现存的《雪江归掉图》卷(图5、6)对以上的文字记载作了最形象的诠释,并且真实地展示出赵佶山水画的本来面目。《雪江归掉图》画一寒江横过画面,远接天际,上下一色。近处一长岸通景,右半部,江面空阔;近处通岸有一低阜石冈伸向江边,石冈上几组丛树,二纤夫拉船于渚边。江对岸,远山隐隐,江岸中低坡重汀,村舍树林;对岸的偏中处,汀峦重重,洲渚历历,丛树亭舍,路径相连。画的左半部近中处,两岸高山相对,重峦叠峰,是画中的密处和高处。楼阁藏于山后,村落隐现于林中。高山坡脚延河,伸至左边江心。最左边的洲渚上楼阁飞檐出于林中。图中赵佶用瘦金书体自书“雪江归棹图”、“宣和殿制”,并押“天下一人”。据卷末蔡京题云,赵佶原来画了四图,内容是春、夏、秋、冬四景。现仅存最后一图冬景。卷后还有明代王世贞的题跋,评赞十分中肯:“宣和主人花鸟雁行黄(筌)、易(元吉),不以山水、人物名世,而此图遂超丹青蹊径,直闯右丞(王维)堂奥,下亦不让郭河中、宋复古。其同云远水,上下一色,小艇戴白,出没于澹烟平霭间,若轻鸥数点,水穷骤得积玉之岛,古树槎蘖,皆少室三花,快哉观也。度宸游之迹,不能过黄河艮岳一舍许,何所得此景?岂秘阁万轴一展玩间,即得本来面目耶!”王世贞认为其“直闯右丞堂奥”,这是对画面风格的推断,并认为于“秘阁万轴一展玩间即得”,这是很可能的。此图和五代宋初、中期的山水画画法大异,复古倾向十分明显。其画山石轮廓浓重,线条皴法古拙凝厚。然下长坡不皴,山石的深处皴,显其结构处勾,余从简。皴、勾用墨皆有浓有淡,既非披麻,更非斧劈。最后加一些雨点皴,笔法极为细劲。又以青墨烘染天色,焦墨杂淡绿染林树,微施金粉点染芦苇,又设赫色点枝叶,缀轻粉作雪。气象萧疏,寒气逼人。全幅布置精巧,构图旷远。明人张丑《清河书画舫》认为此图“布景用笔大有晋、唐风韵”,信然。
明代董其昌曾对赵佶绘画提出质疑。其题《雪江归棹图》曰:“宣和主人写生花鸟时出殿上捉刀,虽着瘦金书小玺,真赝相错,十不一真。至于山水,惟见此卷,观其行笔布置,所谓云峰石色,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是右丞本色,宋时安有其匹也?余妄意当时天府收贮(王)维画尚多,或徽庙借名而楚国曲笔,君臣间相倡和,为翰墨场一段簸弄未可知耳。”又说:“出右丞《雪霁图》卷相质,便知余言不谬。二卷足称雄雌双剑。”《书画记》)也就是说,董其昌曾怀疑《雪江归棹图》卷不是赵佶所作,可能是窃取了王维真迹,冒名顶替,而蔡京又从中互相标榜,且振振有词地以王维真迹相质。这种“妄意”推测,很值得商榷。《书画记》作者吴其贞在引述董其昌跋文和王世贞跋文后,力辟董说而附和王世贞对赵佶绘画的评价,何况吴其贞亲见过王维真迹《雪霁图》卷,认为它与《雪江归棹图》卷笔致格法迥异,这种看法颇值得重视。从现存画迹可知,宣和御府所藏古代名迹的摹作上,一般都由赵佶题有“摹某某人某某图”,如“摹韩幹牧马图”、“摹韩滉文会图”等,凭赵佶的身分和对艺术的造诣,实在没有必要借重古人来粉饰自己。再者,从今存的另外两幅赵佶山水画《溪山秋色图》(图7)《晴麓横云图》(图8)看来,山石结体与村舍、溪桥、枝柯等景物布置与《雪江归棹图》大体相似,但更显得生动自然,脱略勾勒窠臼,云光山色,气韵充沛,秀丽滋润,雅韵宜人。构图特别空旷,画面的三分之二是留白。这些都是唐人所不能及者。《图绘宝鉴》记载:“钦宗靖康元年,时徽宗已退位,仍遣应奉翰林张戬往观山水之胜,作八景图,未及进上,而虏祸作,遂滞留湘中。”可见,赵佶的山水画创作源泉不仅来自秘阁万轴,也来自真景实貌的写生之作。所以,赵佶的山水画,既有于古无所不窥的传统功力,又能从真山实水中自出新意,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高度。(摘自《中国书画名家精品大典之赵佶》 作者:冯慧芬)